长安,骠骑将军府。
与城外大营操练时的热闹不同,这里安静的厉害,气氛沉闷。
自从霍去病从边关被一架马车悄无声息的接回来,这座代表着极高军功的府邸,就成了长安城里一个没人敢提的地方。
皇帝的赏赐依旧不断的送进来,塞北的人参、东海的夜明珠、上好的药材堆满了库房,但这更像是一种补偿。
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喘,生怕一点声响惊扰了卧床的霍去病。
屋里,全是浓重的药味和上等熏香混合的气味,很压抑,怎么也散不掉。
霍去病半靠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白狐裘,窗外的光照在他脸上,让他轮廓分明的脸显得很苍白。
他曾经能拉开两石强弓的手臂,如今瘦的只剩下骨头。
他面前没有了刀剑,只有一堆堆码放整齐的竹简。
这些是凌岳派心腹快马加鞭,从前线送回来的。
有斥候的最新探报,有各营的军需账目,甚至还有边境几个小部落的牛羊交易价格。
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跪坐在旁边的矮几后,正认认真真的整理着这些竹简。
他叫霍光,是霍去病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被卫夫人从平阳接到长安时,霍光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衣,人瘦瘦小小的,在华丽的将军府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孩子不爱说话,府里的下人几乎没听过他的声音。
但他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很静,看什么都好像要看到根上去。
霍去病让霍光整理情报,他就真的只是整理。
他把竹简按地区、时间和内容分门别类,用细麻绳捆好,再用小木牌写上标签。
经过他手后,混乱的信息变得清楚明白。
霍光从不问为什么,也不发表意见,只是听,看,记。
霍去病偶尔会考他,用来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右北平郡上个月的铁价是多少?”
霍光会放下手里的活,想都不想就直接开口:“生铁每石一百二十钱,熟铁一百九十钱。比上个月涨了三钱,卷宗上说,是因为入冬大雪封路,运输不方便。”
霍去病看着这个弟弟,眼神很复杂。
他让霍光来,原本只是想身边有个亲人,不至于太孤单。
可他没想到,这孩子是个天才,天生就该在朝堂上做事,而不是在乡下。
霍去病想,自己在这个年纪,只想着怎么把马骑得更快,怎么一箭射穿百步外的靶心。
而霍光,却已经能从这些枯燥的数字和文字里,看出天下的动向。
他教不了霍光骑马射箭,但他可以教他怎么看这天下的局势。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这天入夜,万籁俱寂,霍光还没睡。
他点着一盏小小的铜制油灯,火苗在他眼中跳动。
借着这昏黄的光,他还在看白天送来的一批新竹简。
这些竹简记录的是边境商队的情报,很杂,很乱。
有某支商队在哪儿遇到了风雪,损失了多少货物;有某条商路被匈奴的游骑兵劫掠了。
他看的很慢,瘦削的手指在一卷竹简上轻轻划过,眉头第一次微微皱了起来。
那是一份来自蜀郡的商贸记录,上面用工整的隶书写着,本地最大的卓氏商号,有一批精炼铁器,经过官方备案,卖给了西域的楼兰国,以换取战马。
他放下这卷,又从另一堆标注着“军情”的竹简里,抽出一卷。
那是廷尉府的密探冒死从匈奴那边传回来的情报,上面提到,伊稚斜单于的亲卫“狼牙骑”最近换装了一批新的破甲箭头,很锋利,能轻易洞穿大汉军士的铁甲。
情报的末尾,密探用血写下了一个细节:箭头的尾部,有个很小的“卓”字印记。
霍光拿着竹简的手,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又翻出第三卷竹简,是关于西域商路动向的。
上面记载,那支前往楼兰的卓氏商队,在两个月前进入沙漠后,就彻底失联了,向官府报的是全军覆没。
三份看起来毫不相干的情报,摆在一起,却指向了一场背叛。
霍光把这三卷竹简摊开,并排放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盯着看了很久,那双安静的眼睛里,像是在飞速的推算着什么。
然后,他像一只敏锐的猎犬,在那堆积如山的竹简里,又翻找出十几卷相关的记录,一一比对。
时间、路线、货物数量、人员名单……
一个时辰后,他站起身,捧着那三卷最关键的竹简,脚步有些虚浮的走进了霍去病的卧房。
霍去病还没睡。他正睁着眼,死死盯着帐顶华丽的流苏。
腿上的伤口在夜里总是又麻又痒,好像有无数蚂蚁在他断裂的骨头里啃咬他的神经。
他想一拳砸在自己不听使唤的腿上,又怕惊动外面的仆人,引来他们怜悯的眼神。那种眼神,比刀子更让他难受。
“兄长。”
霍光的声音很轻,打破了房内的安静。
霍去病回过神,侧头看他,声音有些沙哑:“这么晚了,还不睡?”
霍光没有回答,只是走过去,将手里的三卷竹简,按特定的顺序,放在霍去病的床头。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特别的郑重。
“兄长请看。”
霍去病有些奇怪,他费力的坐起身,拿起第一卷。
是卓氏商号的交易记录。很正常。
他又拿起第二卷。
是狼牙骑换装的情报。当看到那个“卓”字印记时,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当他拿起第三卷,看到那支商队失踪的记录时,他那双因为久病而黯淡的眼睛里,猛的爆出一团精光。
“这条商路,是假的。”
霍光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副简易地图,那条通往楼兰的路线被他用手指划过,“他们根本没去楼兰。出关后,他们转向正北,直接进了匈奴的腹地。”
砰!
霍去病一把将竹简狠狠拍在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胸口剧烈起伏,因为动怒,牵动了旧伤,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涨得通红。
这不是普通的走私,这是在武装敌人。
卓氏商号,那是蜀中巨富,当年连卓文君都敢跟司马相如私奔,可见其家族势力之大。
能让一支满载着能决定战争走向的精炼铁器的商队,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再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匈奴王庭,这背后要是没有朝中高层在接应,绝不可能做到。
没错……长平。这个名字突然莫名的就在霍去病脑子里炸开了。
他心里的震惊和寒意还没过去,一个更让他不安的想法冒了出来。
宇文烈,那个之前在京城冒头,又很快消失的胡商,有传闻说他和长平长公主关系不一般。
当时霍去病只当是些没影的八卦,没放在心上,可现在一想,如果那批铁器最后到了匈奴手里,而宇文烈自己就是胡人……
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索,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头。
如果真是长平在背后搞鬼,凭她长公主的身份,调动人手、抹掉证据,让一支商队消失得无影无踪,确实比一般官员方便得多。
她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想到这里,霍去病不仅没因为这事牵扯到皇室就觉得麻烦害怕,心里反而生出一股冰冷的兴奋感。
好,太好了!与其在朝堂上没头苍蝇似的乱猜,不如就从这条线索查到底!
管他背后是谁,公主也好,大官也罢,只要敢挖大汉的墙角,他就要亲手把这些人全都揪出来!
这已经不是查什么走私了,这是要挖出藏在帝国深处的毒瘤。
前面的路肯定很危险,但总算……有了一个清楚的方向。
霍去病猛的转过头,死死的盯着霍光,那眼神,好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不爱说话的弟弟。
这小子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你是……怎么发现的?”他的声音因为又气又惊,都有些发抖。
“商队报备用的是耐寒的双峰驼,更适合走草原。可他们带的草料却是沙漠里才有的沙棘草,这说不通。”
霍光的声音很平静,“而且,他们雇的向导,是匈奴降将高不识的远房亲戚,那个人最熟的路,就是从雁门关外面绕去匈奴王庭的近道。”
霍去病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弟,忽然笑了。
这笑容里有欣慰,有骄傲,也有些复杂的滋味。
他知道自己是冲锋陷阵的将才,而他的弟弟,却是个能在书房里决定战争胜负的帅才。
可他自己,却再也上不了战场,没法亲手去砍下那些卖国贼的脑袋。
“好……好啊!”霍去病连说两个好字,伸出手,重重的拍在霍光肩膀上。
那力道不小,让瘦小的霍光晃了一下。“光,你给凌岳,也给我,送来了一份大礼!”
霍去病眼里的神采又回来了,那股熟悉的战意重新烧了起来。
腿废了,他上不了马。
可他的脑子还在,他的兄弟也还在!
霍去病一把掀开被子,忍着伤腿的剧痛,用胳膊撑着身体坐直。
他对霍光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去,把府里的管事叫来!”
“备最好的千里马,不管花多少钱!把这三卷竹简,还有你刚才说的每个字,全都送到雁门关大营去!”
霍去病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很锐利,又有了当年冠军侯的样子。
“告诉信使,这东西比他的命还重要,一定要亲手交到凌将军手里!”
“一场新的仗,”霍去病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有力,“要从长安,从咱们这间屋子里,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