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边的血腥味过了一夜还没散，闻着让人难受。
但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摆在了汉军大营所有人的面前。
四万匈奴降兵。
这不是捷报上的数字，是四万张要吃饭的嘴，四万颗不老实的心。
他们暂时收起了爪牙，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次咬人。
帅帐里，气氛很沉闷。
霍去病烦躁的来回走动，战靴踩在羊皮地毯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下都像敲在大家的心上。
“一刀杀了，一了百了！”
赵破奴猛的一巴掌拍在桌上，震的铜茶碗嗡嗡响，“留着这帮狼崽子，就是留着祸害！今天能投降，明天就能造反！长痛不如短痛！”
“杀？”
凌岳正对着一张巨大的河西地图，听到这话，他手里的炭笔在地图上停住，抬头扫了赵破奴一眼，眼神平静，“赵大哥，杀人是最简单的法子，也是最蠢的。杀了这四万人，我们是痛快了，可消息传出去，草原上其他部落怎么看我们大汉？以后谁还敢投降？他们只会觉得投降也是死路一条，从此跟我们死磕到底。”
“那你说怎么办！”
霍去病猛的停下，一双鹰眼死死盯住凌岳，“总不能真把这四万个累赘带回长安！四万张嘴，一天吃掉的粮食，都够我们再打一仗了！还有，放哪儿？关中？万一这群家伙闹起来，长安城都得地动山摇！”
这确实是个死结。
这四万人，杀不得，留不得，放不得。
“大哥，你看。”
凌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地图，他的手指点在了河西走廊东边的几个郡县上。
“这四万人，绝不能聚在一起。我的法子，就八个字。”
凌岳拿起炭笔，在地图的空白处，一笔一划，重重写下。
化整为零，内迁同化。
霍去病和赵破奴立刻凑了过去，目光都落在那八个字上，眉头紧锁。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把他们彻底打散、揉碎！”
凌岳的指尖在地图上划动，“浑邪王手下，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氏族。我们按氏族为单位，把他们全部分开！一些迁到陇西，一些迁到北地，剩下的分到上郡、西河、五原！让他们离原来的草原远远的，每个地方只放几千人，跟我们汉人住在一起！”
凌岳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有力。
“到了新地方，设属国，由朝廷派官管理。土地分给他们，教他们种地盖房，让他们明白，除了放牧，还有别的活法。再颁布法令，鼓励他们跟汉人通婚，他们的孩子，必须进我们的学堂，读书写字，学我们的规矩。用不了两代人，他们就会忘了自己是匈奴人，只知道自己是吃汉米、喝汉水长大的大汉子民！”
霍去病听的眼睛越来越亮，呼吸都有些急促。
他只想着怎么用武力压住这群人，却从没想过，还有这种从根子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些……那些最能打的精锐呢？总不能让他们扛着锄头去种地吧？那也太浪费了！”
赵破奴还是觉得可惜，在他看来，战士就该死在战场上。
“当然不浪费。”
凌岳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不但不浪费，还要大用。从这四万人里，挑出最能打的五千骑兵，打散编制，直接编入我们汉军！让他们跟着我们一起打匈奴，一起立军功。有军功，就有封赏，有荣耀。这样一来，这群最不好管的头狼，就有了新的目标，他们的刀只会对着我们的敌人，而不是自己人。剩下的老弱妇孺，没了最强的武力，也就只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这番话说完，大帐里安静的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霍去病绕着地图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凌岳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眼神很复杂。
“我霍去病，只懂在马上取人脑袋。”
霍去病长吐出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佩服，“你凌子谦，却懂怎么从根子上挖掉人心。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你要是不当将军，跑去跟公孙弘那帮老头子抢丞相的位置，怕是也够格了。”
“我可不想跟那帮老狐狸天天吵架。”
凌岳开了句玩笑，接着表情严肃起来，“这事不能拖，我这就把这个法子写成奏疏，八百里加急送去长安。陛下雄才大略，肯定能看懂这法子的厉害之处。”
当天下午，阴冷的地牢里。
那个被活捉的灰袍谋士被绑在刑架上，浑身是血，已经没了人样。
凌岳缓步走进去，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和霉味让他微微皱眉。
凌岳没看刑具，直接走到那人面前，声音平淡的问：“你叫什么。”
那人抬起肿胀的眼皮，看着凌岳，忽然嘿嘿的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咳咳……汉将……你以为，你赢了？”
“我没赢，是你家主子输了。”
凌岳淡淡的说，“伊稚斜让你来，不是让你送死的。说吧，浑邪王身边，还有谁是你们的人。”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谋士吐出一口血沫，眼里全是嘲讽，“我们宇文先生算无遗策，早就料到，你们汉人的朝廷……从来都不是一条心。”
“宇文先生？”
凌岳心里一动，抓住了这个关键的名字。
“我们故意放出风声，说要跟大农令桑弘羊做一笔大生意……那些贪财的蠢商人，果然上当……把消息捅出去……”
谋士笑的更疯了，牵动伤口剧烈咳嗽起来，“宇文先生说，对付你们汉人，用刀是下策，用脑才是上策！我们还没动手，你们自己人就先咬起来了！一个管钱的，一个管兵的，要是斗起来……哈哈……可惜，可惜啊！全被你这个变数，坏了先生的全盘大计……”
谋士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头一歪，断了气。
凌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后背却瞬间被冷汗浸透。
好一个宇文先生！
好毒的计策！
他不仅要在边境制造大乱，更要把这把火烧到朝堂上，让汉武帝和他最信任的钱袋子桑弘羊互相猜忌，从军事、政治、经济上，同时下手，要动摇大汉的根基！
这个对手，比他想的……要可怕一百倍！
走出地牢，凌岳直接去了关押浑邪王的帐篷。
这位曾经的草原霸主，此刻像一头老狼，颓然的缩在角落。
看到凌岳进来，他浑身一颤，挣扎着想要行礼。
“王爷不必多礼。”
凌岳示意他坐下，开门见山，“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关于一个叫宇文先生的汉人，你了解多少？”
听到这个名字，浑邪王的身体剧烈一抖，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
“那个人……他不是人。”
浑邪王的声音发颤，牙齿都在打架，“他是几年前突然出现在单于庭的。谁都不知道他从哪来，只知道他是个汉人。可是，那个人对草原的了解，比经验最丰富的头领还深，说起话来，比谁都能说服人。”
“他很得伊稚斜的信任？”
“信任？”
浑邪王苦笑一声，“单于现在什么都听他的。宇文先生说往东，单于就不敢往西。他说我们匈奴人以前的打法不行，太笨了。他说……他要给大单于，练出一支非常厉害的新军队。”
“新的军队？”
凌岳的心猛的提了起来。
“对。”浑邪王咽了口唾沫，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亲眼见过一次，在漠北深处的一个山谷里。那支军队，所有人都穿着你们汉人那种黑色的铁甲，武器比你们的还好。他们的队伍非常整齐，完全听从命令。可一冲起来，那股狠劲和速度，又是我们匈奴人的打法……”
浑邪王猛的抬起头，一把抓住凌岳的衣角，手抖得厉害。
“凌侯爷，那不是普通的军队。宇文先生说，他要用我们匈奴人当士兵，给他们穿上你们汉人的铁甲，再让他们学会你们汉军的纪律，最后……”
浑邪王的话说不下去了，只能大口喘着气。
凌岳却听懂了他没说完的话。
最后，这支军队会调转枪头，来对付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