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路漫长而孤寂,唯有脚下冰冷的石阶与两旁灰雾中永恒的哀嚎为伴。越往下行,空气越发凝滞,那股属于亡者世界的规则压力也愈发沉重,如同无形的枷锁,试图束缚我这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存在。胸口的黄杨木牌持续散发着温润却坚定的光芒,将这股压力抵御在外,但其本身传来的微微颤抖,显示着这种对抗并非全无代价。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灰雾渐稀,景象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无比、河水呈浑浊血黄色的巨河横亘在前,河水湍急,奔流不息,却诡异地不发出丝毫水声,只有无数挣扎、哭嚎、叹息的意念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冲击灵魂的悲怆浪潮,直灌入感知——忘川。
河面之上,一座古老的石桥横跨,桥身斑驳,刻满了无法辨认的符文,散发着沧桑与稳固的气息——奈何桥。
桥的对岸,并非预想中的荒芜,而是一片巍峨、肃穆的连绵殿宇。殿宇以深黑与暗金为主色调,飞檐斗拱,气势磅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威严。无数道强弱不一的气息在其中隐现,遵循着某种严苛的秩序运转。那里,就是冥府的核心区域之一。
而我的目的地,并非那片核心殿宇,而是在奈何桥的此岸,忘川河边,一座相对独立、却也气势不凡的黑色大殿。
殿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以古老的冥文书写着三个大字——判官殿。
殿门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以某种暗沉的玉石铺就,光滑如镜,倒映着忘川河血黄的水光与天空中永恒不变的昏沉。两队身着制式黑色魂甲、手持魂戟的冥兵肃立两侧,眼神空洞,气息森然,如同雕塑。
谢必安和范无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我身侧,仿佛他们一直就在那里。
“林店主,请吧。”谢必安羽扇轻摇,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崔判官已在殿内等候。”
崔判官?冥府首席判官,执掌生死簿,断众生善恶寿夭的存在?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迈步走向那洞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殿门。
判官殿内,空间远比从外部看起来更加广阔。一根根需要数人合抱的黑色巨柱支撑起高耸的穹顶,柱身上雕刻着无数生灵轮回转世的景象,栩栩如生,却又透着一种冰冷的宿命感。大殿深处,一方高大的黑色案牍之后,端坐着一位面容古拙、不怒自威的中年文官。
他头戴乌纱,身着赤红色官袍,袍上绣着狰狞的獬豸图案。案牍之上,左侧堆放着一摞摞散发着微光的卷宗,右侧则摆放着一本厚重无比、封面呈现暗金色的巨大书册——生死簿。他手中握着一支硕大的判官笔,笔尖萦绕着令人心悸的法则之力。
这便是崔珏,崔判官。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与裁决的意味。在这目光下,我感觉自己仿佛被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过往的一切,因果纠缠,甚至体内那些驳杂的“时之痂”与木牌的根基,都无所遁形。
“异数。”崔判官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在整个大殿中回荡,震得我魂体(尽管我已非纯粹魂体)一阵不稳,“非生非死,窃时逆命,扰乱阴阳秩序。林墨,你可知罪?”
没有寒暄,直接问罪。这是冥府的态度,也是谈判的开始。
我稳住心神,迎着那足以让寻常鬼魂魂飞魄散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行礼:“晚辈林墨,见过崔判官。晚辈此行,并非为自己辩解,而是为求一线生机,亦是为维护阴阳平衡。”
“哦?”崔判官目光微动,手中判官笔轻轻点在生死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且说来。”
我将张楠魂血受损、被“归寂之理”侵蚀濒临消散,以及地底邪神因此异动、释放念兽冲击书店封印的情况,再次清晰陈述了一遍。与对谢必安所说大致相同,但细节更为具体,尤其是强调了邪神异动对三界平衡可能造成的危害。
“……故此,晚辈冒昧闯入冥府,恳请判官大人,念在张楠曾为冥府巡阳吏,亦为维护封印出力,更关乎邪神封印安危,施以援手,赐下救治之法。晚辈愿付出相应代价。”
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忘川河无形的悲号仿佛从极远处隐隐传来。
崔判官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牍。他身侧的阴影里,谢必安依旧摇着羽扇,范无救如同铁塔般矗立。
良久,崔判官才缓缓道:“张楠之事,涉及冥府旧例与冥王陛下亲订契约,其魂血之损,根源在于对抗冥府规则,其被‘归寂’侵蚀,亦是因果反噬。按律,冥府无权,亦无义务插手。”
我的心沉了下去。
但他话锋一转:“然,地底‘寂灭’之异动,确关乎重大。其封印若破,业力滔天,冥府亦难辞其咎。”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林墨,你可愿与冥府立约?”
“请判官明示。”
“冥府可赐你‘定魂珠’一枚,暂稳张楠魂体,阻其消散,并延缓‘归寂’侵蚀。亦可告知你彻底根治其魂伤,并弥补本源之法门所在。”崔判官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但,你需应下三件事。”
“第一,三月之内,寻得‘补魂花’,带回冥府。此花只生长于‘上古秘境碎片——陨星湖’之中。取得此花,方可炼制‘还魂丹’,根治张楠之伤。”
“第二,处理掉锁龙井之隐患。井中之物,与地底‘寂灭’关联甚深,其怨念躁动,已加剧邪神异动。如何处置,由你自行决断,但需确保其不再影响封印。”
“第三,”崔判官的目光扫过我周身的时之痂与胸口的木牌,“待张楠伤愈,封印稳固后,你需亲赴冥府,于‘往生殿’前,厘清自身因果,接受冥府对你‘窃时者’身份的最终裁定。”
三条约定,一条比一条艰难,一条比一条凶险。
补魂花所在的上古秘境,必然是危机四伏。锁龙井更是牵扯古老怨念与地底邪神。而最后一条,近乎是将未来的生死交予冥府裁决。
但,我没有选择。
张楠等不了,书店等不了。
我抬起头,目光坚定:“晚辈,应约。”
崔判官微微颔首,手中判官笔在生死簿上某处轻轻一划。一道暗金色的契约符文凭空浮现,分成两半,一半没入我的眉心,一半回归生死簿。
契约成立,因果缔结。
随即,他袖袍一拂,一枚龙眼大小、散发着柔和清辉的珠子缓缓飞到我面前。珠子内部,仿佛有星河流转,蕴含着精纯而稳固的魂力本源。
定魂珠。
“此珠可保她七七四十九日无虞。过了时限,若无线索中的‘补魂花’,魂飞魄散,再无回转之机。”崔判官的声音依旧冰冷,“好自为之。”
我郑重地收起定魂珠,再次行礼:“多谢判官。晚辈告辞。”
转身,走出判官殿。谢必安和范无救依旧等在门外。
谢必安看着我,笑容意味深长:“林店主,路还长,小心脚下啊。”
我没有理会他的弦外之音,径直沿着来路返回。
忘川水的悲号似乎更加清晰了。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补魂花,锁龙井,冥府的最终裁定……三座大山,已压在肩头。
但至少,我争取到了时间,也为张楠,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踏上引魂路,我归心似箭。
书店,坚持住。
楠姐,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