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声响起,前方火铳手射击完毕退回,又该轮到他谷满仓。
他举起早已装填完毕的火铳,可视野中的流寇无边无际,至少两万之众。他手中这一发铅子,无论如何看去,都起不了一点作用,好似螳臂挡车。
“靠拢!靠拢!弯腰弯腰!!”
前排旗队长声嘶力竭地吼叫。在与流寇数千前锋惨烈厮杀后,士兵早已人人浴血。此刻在底层士官指挥下,他们不断重整队形。
前排长枪手或蹲或躬身前倾。同伍的赵大通身材过于高大,即便半蹲仍略微遮挡谷满仓的射界。
依火铳条例,谷满仓迅速找到应对之法,他将铳口向左微偏,瞄准侧前方奔涌而来的人潮。
身后大股流寇将近,人流中先前驱赶流民的那些流寇弓手,纷纷向两侧退避。来不及躲开的,则被裹挟着涌向最前。
三十步!
谷满仓呼吸急促。视野中流寇的呼喊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呼出的气息更是混成一股灼人热浪。
“轰轰轰!”
身后炮兵队再次发炮,密如飞蝗的弹丸从头顶掠过。但因距离与遮蔽,并未击中即将冲至阵前的流寇,依旧席卷向山腰处的中段敌群,只见声音落下那里的人齐刷刷割倒一片。
冲击前队的流寇却浑然未觉,仍在疯狂前扑。
二十步!
喇叭声骤起。
弹雨冲出铳口,扑入流寇前队。
视野中的敌人成片倒下,满地横尸。后继者发出狂吼,踏过前人尸体,将尚未气绝者乱脚践踏至死。
十步!
“迎接撞击!!!”
旗队长的吼声已彻底嘶哑。
前面的赵大通已与流寇厮杀多时,面色汗血混杂。其他长枪手甚至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与汗臭,更是能看清对面流寇脸上扭曲的肌肉,和布满血丝的双眼。
前排长枪手将白蜡杆长枪尾端死死抵住地面,身体前倾。锋利的枪尖组成一道参差颤动、寒光闪烁的金属丛林。
轰!
血肉之躯与钢铁枪阵猛烈碰撞,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巨响。
巨大的冲击力沿枪杆传来,震得前排长枪手虎口迸裂、手臂发麻,身体不由自主向后踉跄。
无数流寇被身后人潮推搡,收不住脚,直挺挺撞上密集枪尖。锋利枪头轻易刺穿单薄衣衫、脆弱皮肉,深深扎进胸腔、腹腔!
被贯穿者发出非人惨嚎,身体挂在枪杆上剧烈抽搐。鲜血沿枪杆泉涌而出,瞬间染红枪杆与士兵的手。
后方汹涌的人潮根本无视前方惨状,巨大的推挤力量如海啸持续涌来!挂在枪尖上的尸体成了缓冲,也成了后来者的垫脚石!无数双手伸出来,不顾一切地挥砍、推搡冰冷枪杆,试图将它们推开、折断!
锈蚀的柴刀、锄头、木棍,如雨点般砸向长枪兵的头颅、肩膀。
“顶住!顶住!!!”
“刺!!!”
旗队长的声音嘶哑如破风箱。
长枪阵如毒蛇般不断吞吐。游击营枪阵在巨大压力下短暂扭曲、变形、后退,但随即在校尉与士官的厉声维持下逐渐稳住阵脚,恢复勉强的齐整。
双方瞬间陷入最残酷、最原始的绞杀。长枪兵机械地重复刺击、抽回的动作。每一次抽枪都异常艰难。枪尖常被骨头卡住,或被垂死者双手死死抓住,每一次刺出,都带起一蓬滚烫血雨与凄厉惨嚎。
前排流寇试图从枪阵间隙挤入,但游击营枪阵已全部换装白杆枪,阵列齐整密集,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不断吞吐之间,将每一个试图扑近的流寇一一刺穿。
旗队长与他的亲兵抽出雁翎刀,不断在缝隙缺口处斩断伸来的手臂。
双方士兵之间,仅隔那一丈二尺的白杆枪距离,彼此都能清晰看见对方眼中狰狞的杀意与濒死的恐惧。
怒吼、惨嚎、兵刃撞击的刺耳刮擦……各种声响混杂一团,交织成一片死亡喧嚣。
游击营将旗下,杨凡凝神屏息,注视前方。
千总二部的长枪阵,好似一道血肉堤岸,独自阻挡着污浊的人海狂潮。
脚下是不断增厚的尸体与滑腻血浆,眼前是好似杀之不尽的敌人。尘土与血腥混合弥漫,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伴随着生命的急速消逝。
崇祯七年,六月初。
康宁坪南坡上空,阳光依旧炽烈。
前方百步外,千总二部阵线硝烟再次腾起,火铳手又进行了一轮齐射,流寇如割草般倒下。
火炮再度轰鸣,霰弹如骤雨,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掠过前排厮杀区域的头顶,狠狠撞进山腰汹涌的人潮中。
片刻之后,杨凡收回目光。他已确信,仅凭千总二部,加之散兵司与炮兵队,便足以稳住阵线。
他转首向东翼友军望去。
奔涌而下的流寇在进攻游击营时,已同时撞上东翼榆林兵的车营阵线。虎大威麾下的榆林兵,此刻正依托环环相扣的车阵,与流寇短兵相接。
汹涌的人潮,带着震耳欲聋的嘶吼,一层层拍打在车营外围的厢车上。
无数只沾满泥污血迹的手扒上车板,试图攀爬。锈蚀的锄头、柴刀疯狂砍砸车板,发出“咚咚”闷响,木屑四溅。
偏厢车内,榆林兵于狭小空间内奋力运转。长枪手透过车厢枪孔,不断向外吞吐攒刺,每一次抽回都带出一蓬血雨。
刀牌手坚守车门,手中冷刀闪动间,不断斩断试图攀爬的手臂或头颅。
厢车上,三眼铳手依托射击孔连续发射,铅子尖啸着泼入密集人群,瞬间在汹涌人潮前缘撕开一片片血肉模糊的空洞。
白烟弥漫之间,弓弩机括铿锵作响。粗大弩箭带着恐怖动能,轻易洞穿数人躯体,将他们如糖葫芦般串起,钉死在后来者身上。
然而流寇实在太多,倒下一片,立刻有更多被驱赶着填补上来。有人举起简陋木板,嘶吼着继续前冲。
悍不畏死者逐渐攀上车厢,与上方榆林兵刀盾手捉对厮杀。
榆林兵各队旗官声嘶力竭吼叫着,偏厢车正逐渐被疯狂的人潮推倒、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