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周围守卫的老营兵投来不善的目光,陈家壮心头一紧,屏住呼吸,赶紧低着头匆匆离开。
他快步回到自己帐篷角落的草堆旁蹲下,将刚才在帐外听到的只言片语低声告诉了闷头劈柴的老拐子。
老拐子停下斧头,闷声闷气地应道:“成,只要能甩开官军,能保住命,去哪都成。”
借着微弱的月光,陈家壮看到老拐子宽松破旧的衣衫下瘦骨嶙峋的身躯。
想起对方也曾分过自己半块干粮,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牙从怀里掰开半块许主家赏的麦饼,递了过去。
“快吃。”他低声道。
老拐子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把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显然饿得狠了。
他一边吃,一边含糊地问:“哪……哪来的饼?”
“替许主家跑腿赏的。”陈家壮答道。
老拐子闻言,不再说话,三两口将半块饼子囫囵吞下肚,这才满足地往后一仰,长长吁了口气:“许主家……他倒是个好主家。”
“嗯,”陈家壮点头,又补充道:“真没想到,他竟能进闯王的大帐议事。”
老拐子抹了抹嘴边的饼渣,压低声音:“我听咱们管队念叨过,说许主家是个读书人。咱这营里,能识文断字的,本就不多。前些时日打合阳城,听说许主家是顶着箭雨先登城墙的狠角色,这才升的主家。”
陈家壮恍然大悟。
营里大小掌盘子,往往攻下城池后,会劫掠些读书人帮着写写算算、传个书信。但这些读书人要么千方百计寻死觅活地逃跑,过不了几天就不知是死是逃。
像许主家这样,既能提笔又能提刀,还肯豁出命去做排头兵先登夺城的读书人,确实稀罕。
吃了许主家赏的饼,老拐子对他好感更甚,又补充道:“我还听管队说,李将官很看重许主家,这几日都让他当书手,在帐中记录议事。怕是用不了两天,就要升管队了!”
“升这么快?!”陈家壮的声音不自觉地陡然提高了几分。
闯营与各营伍等级森严,普通战斗员称“主家”,主家有份分步手与骑手,骑手地位较高。
每个“主家”手下,都带着数量不等的“厮养”。这些厮养便是军中的杂役苦力,专司喂养马匹、搬运辎重、打扫营地等繁重后勤。他们连同家眷,平日便随营移动,是庞大流寇队伍里最底层的依附者。
主家之上是“管队”,通常统领四五十名主家。管队再往上,则是掌管军纪的“掌令”、负责物资的“掌库”,直至能独当一面的“闯将”。到了闯将一级,已是流寇中响当当的人物。
除了主家有战斗力之外,最有战斗力的还是老营,老营基本都是马兵,也就是掌盘子们的亲兵营,全是积年老贼。
许主家骤然从一介厮养升到主家、乃至管队,本不算太骇人。
真正令人心惊的是他与李闯将关系如此亲近,深受器重,竟能跻身掌盘子们的核心会议。
升个管队或许不难,难的是能进入决策圈层,耳濡目染间结识那么多掌盘子。假以时日,他定能成为又一位独当一面的闯将。
陈家壮摸着怀里剩下的半块麦饼,心头对许主家充满感激。两人围着将熄的火堆低声交谈。
没过多久,便见管队步履匆匆地过来。
他召集了营区内所有主家训话。陈家壮作为厮养没资格靠前,只能远远地竖起耳朵。
“明日五更造饭,卯时拔营!谁他娘的敢拖后腿,休怪老子刀快!”管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众主家齐声应“好”。
陈家壮心头猛地一沉,下意识又摸了摸怀里剩下那块饼。
空气中的湿意比前半夜浓重了许多,闷得人胸口发堵。
草叶尖上凝结起细密的露珠,连对面黑黢黢的山影,都仿佛浸在了一片白茫茫、黏糊糊的水汽里,轮廓模糊不清。
凭着这两年颠沛流离的经验,陈家壮知道,明天准起大雾。
起雾好啊!雾越浓,官军的箭就越是瞎子点灯。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将怀里的饼揣得更紧实些,借着树影的掩护,猫着腰溜回自己那顶四面透风的破帐篷。心里只盼着,明天的雾,能再大些,再浓些。
浓雾是冰冷的,沉甸甸地压在石泉坝营地的上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
这恶臭是数万人聚居、排泄物堆积、垃圾腐烂混合成的营盘糜烂气息,又隐约掺杂着昨夜篝火燃尽后残留的焦糊味。
深秋的寒气像细密冰针,轻易穿透了陈家壮身上那件千疮百孔的破单衣,然后往骨头缝里钻。
帐篷里那块相对厚实些的布铺是许主家的,他们这种厮养只能蜷缩在冰冷刺骨的草堆深处,紧挨着老拐子那具枯瘦如柴、几乎感觉不到热乎气儿的身体睡觉。
老拐子微微起伏的胸膛发出粗重浑浊的鼾声,其间夹杂着黏腻的痰音,在这死寂的营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昏沉中,陈家壮无意识地咂了咂嘴。
梦里那点热腾腾虚软香甜的麦饼滋味,似乎还粘在舌尖上,驱散了现实的苦寒。
就在这时,他听见大地深处猛地传来一阵沉闷的颤抖。
起初极其微弱,像是极远的地底有闷雷滚过。
迷糊中,陈家壮在草堆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眼皮重如千钧。但那震动却在持续,并且越来越清晰,身下的草茎随之簌簌跳动。
“地……地龙翻身?”
老拐子第一个惊醒,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陈家壮也彻底惊醒了,猛地抬起头,侧耳屏息。
“嗡……”
那声音由远及近,由弱转强,不再是微弱的震动,而是无数撞击汇聚成的连绵不断的低沉轰鸣!
不是地龙!是骑兵!
是高速冲锋的骑军洪流,正由远及近,踏得大地轰鸣!
睡意瞬间被最原始的惊恐撕得粉碎!
“官军!!!”
“是官军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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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据《明季北略》记载,崇祯七年(1634年)起义军南渡黄河后,“管队”作为基本作战单元频繁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