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石口那阴森狭长的门洞，便算是真正踏入了北狄的疆域。眼前的景象与关内截然不同，天地骤然开阔，无边无际的草甸如同巨大的黄绿色地毯，一直铺陈到视野的尽头，与灰蓝色的天际相接。秋风掠过草尖，掀起层层波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原始而苍凉的气息。远处，有成群的牛羊如同散落的珍珠，在牧人的驱赶下缓慢移动，更远处，则是一片片白色的毡房，如同雨后冒出的蘑菇，星罗棋布。
北狄王庭，并非固定的城池，而是随着季节和水草迁徙。此番接见大夏使团的地点，设在了一处水草丰美的河谷地带。成千上万的毡房簇拥着一座巨大无比、装饰着华丽狼头图腾和各色旌旗的金顶王帐，显示出可汗的威严与权势。
使团抵达王庭外围时，受到了北狄礼官的“正式”迎接，只是那礼节显得颇为敷衍，眼神中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倨傲。通往王帐的道路两旁，站立着两排身材高大、肌肉虬结、手持弯刀的北狄武士，他们赤裸着上身或以兽皮为甲，目光凶狠地瞪着使团队伍，试图以气势压人，营造出一种肃杀压抑的氛围。
然而，这对历经沙场、更曾在太庙直面刀兵的李凤瑶和萧战而言，不过是徒有其表的阵仗。李凤瑶目不斜视，步伐沉稳，仿佛两旁立的不是凶悍武士，而是无言的木桩。萧战虽初次经历此等场面，心中略有紧张，但看到身旁李凤瑶那不动如山的姿态，也立刻挺直了腰杆，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
进入那宽敞得足以容纳数百人的金顶王帐，一股混合着奶腥、烤肉、皮革和某种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帐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四周悬挂着色彩艳丽的壁毯，描绘着北狄人狩猎、征战的场景。王帐最深处，一座铺着完整白虎皮的高大座椅上，端坐着北狄的现任可汗，阿史那·咄吉。
他年约四旬，身材壮硕，脸庞因常年的风霜与酒色而显得粗犷而暗红，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闪烁着精明、多疑而又充满野性的光芒。他并未起身，只是用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走进来的大夏正副使，尤其是在李凤瑶身上停留了许久，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鸷。
帐内两侧，坐着北狄的诸位王公、部落首领以及大将，皆是人高马大，神色不善。
繁琐而略显僵硬的见面礼节过后，双方分宾主落座。北狄可汗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草原霸主特有的粗豪，却又暗藏机锋：
“大夏皇帝派二位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若是为了前番些许误会，本王已遣使送礼致歉，莫非贵国皇帝还不满意？”他绝口不提太庙偷袭与派刺客之事，试图将冲突轻描淡写。
李凤瑶并未被他的话语带偏，她端坐于客席，背脊挺直，目光平静地迎向可汗，声音清越，不卑不亢：“可汗此言差矣。狼牙崖畔，我大夏将士血染黄沙；太庙之前，贵国骑兵刀锋直指我国神器；京都之内，更有黑狼卫意图行刺。此等行径，岂是一句‘误会’，些许礼物所能掩盖？我朝陛下遣我等前来，一为质问可汗，何以屡次背信弃义，犯我疆土，伤我臣民？二为，听听可汗对此，作何交代！”
她话语清晰，直接将北狄的罪行一桩桩摆上台面，语气虽平静，却字字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帐内北狄王公们顿时一阵骚动，有人面露怒色，有人眼神闪烁。
阿史那·咄吉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但很快又强行压下，打了个哈哈：“战场厮杀，各为其主，死伤在所难免。至于太庙之事，乃部下擅自行动，本王已严惩相关之人。至于刺客……更是无稽之谈！定是有人冒充我北狄勇士，意图嫁祸，挑拨两国关系！”
他依旧试图抵赖和推卸责任。
李凤瑶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并不与他纠缠细节，只是淡淡道：“是非曲直，天下自有公论。可汗若执意如此说，那我等此行，便只谈眼下与将来。”
她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核心：“我大夏陛下仁德，不愿边境百姓再受战乱之苦，故愿给北狄一个机会。若要停战，可以。但须依我朝三件事。”
“哦？哪三件事？”阿史那·咄吉眯起了眼睛。
“第一，”李凤瑶伸出一根手指，“北狄须立刻交出所有与我朝叛将吴奎勾结往来、泄露军机之同党，名单在此！”她示意身旁随从呈上一卷帛书，“此乃吴奎部分口供与往来信物影本，请可汗过目。”
这一下，直接戳中了北狄的痛处。交出内应，等于自断情报来源，更是承认了与吴奎的勾结！帐内北狄贵族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纷呈。
不等可汗回应，李凤瑶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北狄须承诺，永不犯我大夏边境，并立刻撤回所有于我边境五十里内游弋的骑兵。为保证此约，北狄须以漠南三处水草丰美之地为质，暂由我大夏派兵驻守，以观后效！”
“什么？！漠南三地？！”一名北狄大将猛地站起，怒目圆睁，“绝不可能！”
漠南三地是北狄重要的牧场和战略缓冲带，交出此地，无异于被扼住咽喉！
李凤瑶看都不看那大将，目光只锁定阿史那·咄吉，继续伸出第三根手指，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第三，关于贵国派遣黑狼卫，入我京都，行刺本使及靖王殿下之事……”
她微微一顿，帐内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主谋之人，无论其身居何位，必须交出，由我朝依律处置！否则……”她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阿史那·咄吉，“视同北狄向我大夏再次宣战！我大夏边境数十万将士，以及本使麾下新练之‘凤瑶营’，将即刻北上！届时，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
最后一句，她用的是字正腔圆的北狄语，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整个王帐中炸响！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煞气，伴随着毫不掩饰的战争威胁，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帐内温度骤降！
“狂妄！”
“放肆！”
“你敢威胁大汗！”
北狄王公们纷纷拍案而起，怒喝声此起彼伏，帐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数名北狄武士甚至手按刀柄，目光凶狠地盯住李凤瑶。
萧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剑柄，全身肌肉绷紧，准备随时暴起护在李凤瑶身前。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李凤瑶，却依旧稳坐如山，甚至连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弧度都未曾改变。她只是冷冷地扫过那些激动的北狄贵族，最后目光重新落回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的阿史那·咄吉身上。
“威胁？”她轻轻重复了一遍，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可汗莫非忘了黑石口外那块界碑？莫非忘了太庙之前被生擒的秃发浑？莫非忘了潜入靖王府，却如同土鸡瓦犬般被拿下的黑狼卫？”
她每问一句，阿史那·咄吉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我大夏，”李凤瑶缓缓站起身，虽为女子，此刻的气势却压倒了帐内所有彪形大汉，“不惧战，亦不轻言战。但若有人以为我朝可欺，欲以刀兵相加，以诡计暗算，那我朝将士，必以十倍百倍奉还！是战是和，选择权，在可汗一念之间！”
她站在那里，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阿史那·咄吉死死地盯着她，额角青筋跳动，握着金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毫不怀疑这个女人话语的真实性，更不怀疑大夏如今拥有的军事实力。继续打下去，北狄胜算渺茫，国内主和派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可若答应这些条件，尤其是交出漠南三地和刺杀主谋，他的威信将荡然无存！
帐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火盆中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许久，阿史那·咄吉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重重地靠回白虎皮座椅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艰难地开口：
“此事……关系重大……容本王……与各部首领……商议后再定……”
这已是变相的服软。
李凤瑶知道不能逼得太紧，见好就收。她微微颔首，气势收敛，重新坐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可汗尽可商议。我等便在王庭等候消息。只是，希望可汗的答复，不会让我朝陛下与边境将士失望。”
谈判的第一回合，在李凤瑶步步紧逼、寸步不让的强势下，以北狄可汗的暂退告终。消息传出，北狄王庭内部暗流汹涌，主战派与主和派争吵不休。而大夏使团所在的毡房周围，虽仍有北狄士兵监视，但那目光中，已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
萧战跟在李凤瑶身后走出王帐，看着前方那道纤细却仿佛能扛起万钧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他紧走几步，与她并肩，低声道：“瑶瑶，你刚才……太厉害了！把那可汗都镇住了！”
李凤瑶侧头看了他一眼，阳光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淡淡道：“国与国之间，道理只在弓弩射程之内。唯有展现出让其畏惧的力量，他们才会坐下来，听你讲道理。”
萧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她的侧脸，只觉得心中那股炽热的情感，如同这草原上的野火，遇风则燃，再也无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