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盛夏,天空高远得令人心悸,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炙烤着无垠的、黄绿斑驳的草场。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枯草和被晒热的石头混合而成的焦灼气息。担任小旗已近一月的沈瑄,带领着他麾下的十名兵卒,奉命跟随总旗赵奎,与另外两个小队一同,护送一支由三十辆大车组成的辎重队,前往七十里外的一处前沿戍堡。
这并非什么美差。道路崎岖难行,车队笨重迟缓,如同一条蠕动的巨虫,暴露在空旷的原野上,极易成为鞑靼游骑突袭的目标。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斥候前出数里,队伍两侧亦有骑兵游弋警戒。
沈瑄骑在一匹略显瘦弱的蒙古马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视野尽头的天地交界线。母亲教导的“处变不惊”与顾师傅强调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已融入他的骨血。他能感觉到,这片看似平静的草原下,潜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果然,在行至一处名为“野狐岭”的漫长缓坡时,异变陡生!
前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尖锐的唿哨!只见派出的两名斥候拼命打马回奔,其中一人背上还插着一支箭矢,身形摇摇欲坠。
“敌袭——!鞑子骑兵!至少三十骑!”幸存的斥候声嘶力竭地呐喊,声音因恐惧而变形。
几乎是同时,侧翼负责警戒的几名骑兵也发出了警报,远处烟尘扬起,显然有另一股敌人正在快速迂回包抄!
整个辎重队瞬间大乱!车夫们惊恐地尖叫,试图调转车头,却使得车辆互相碰撞倾轧,堵塞了本就不宽的道路。护送的步卒们也有些不知所措,队伍出现了骚动。
总旗赵奎经验丰富,立刻声嘶力竭地大吼:“结阵!快!以粮车为依托,结圆阵!长枪手在前,弓弩手居后!”
命令是正确的,但在突如其来的恐慌中,执行起来却混乱不堪。步卒们勉强向粮车靠拢,阵型却松松垮垮。
就在这时,尖锐的破空声凄厉响起!
“小心冷箭!”有人惊呼。
沈瑄猛地转头,只见总旗赵奎身体一震,一枚狼牙箭精准地从他颈侧甲胄缝隙射入,鲜血瞬间飙射而出!赵奎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发出命令,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庞大的身躯轰然从马背上栽落!
主官阵亡!
这一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兵卒的心上。刚刚勉强集结起来的一点秩序瞬间崩溃!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有人下意识地想往后跑,有人则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负责指挥另外两个小队的老兵试图稳住局面,但他们的呼喝在巨大的恐慌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完了……赵头儿死了!”
“快跑啊!”
“被包围了!”
绝望的情绪在弥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越却异常沉静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与混乱:
“丙字营第七队!听我号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年轻得过分的小旗“沈瑄”,不知何时已立于一辆粮车之上。他脸上沾着赵奎溅射出的血点,面色微微发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冷静与决断。他一把扯下代表小旗身份的号旗,用力挥舞,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慌什么!”沈瑄的声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威严,“鞑子尚未合围,我们还有车阵可守!想活命的,就听我指挥!”
他的冷静,如同冰水泼洒在众人头上,瞬间让骚动平息了几分。尤其是他麾下的那十名兵卒,平日已对他颇为信服,此刻更是下意识地向他靠拢。
沈瑄大脑飞速运转,母亲讲述过的无数战例、兵法要点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孙子兵法》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此刻,他们就是陷于死地!《吴子》亦言:“一人投命,足惧千夫。” 他必须先让自己的人投命!
他目光锐利如鹰,迅速判断形势。敌人分两路而来,正面之敌稍多,气势正盛;侧翼迂回的敌人速度虽快,但人数应较少,意在扰乱。粮车混乱堵塞,反而形成了一个不甚规则却可依托的屏障。
“王胡子!”沈瑄厉声点名。
“在!”那老兵一个激灵,下意识应道。
“带你的人,还有第五队所有长枪手,依托左侧这些倾倒的粮车,给老子结成枪林!弓弩手藏在你们身后,听我号令齐射!没有我的命令,一步也不准退!”
“得令!”王胡子被他的气势所慑,大吼着招呼人手。
“李驴儿!”沈瑄又看向另一个机灵但有些怯懦的兵卒。
“小……小旗……”
“你腿脚快!带上两个人,把所有备用的箭矢、滚木礌石,全部搬到枪阵后方!快!”
“是!”李驴儿也被感染,扭头就去执行。
“剩下的人,随我守住右翼这个缺口!”沈瑄跳下粮车,拔出腰刀,指向因车辆倾覆而形成的一个防御薄弱点,“这里是鞑子最可能突破的地方!要想活,就拿出吃奶的力气来!”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瞬间将混乱的人群重新组织起来,赋予了明确的任务和目标。求生的本能,加上这突如其来的主心骨,让这些濒临崩溃的兵卒重新燃起了斗志。
就在这时,正面约二十余骑鞑靼骑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如同旋风般冲杀而来!马蹄声如雷,地面为之震颤!
“弓弩手!”沈瑄死死盯着敌人进入射程,猛地挥下手臂,“放!”
稀疏但齐整的箭矢从枪阵后抛出,射入了冲锋的敌骑之中。虽未造成太大伤亡,却明显迟滞了他们的速度,扰乱了阵型。
“长枪!顶住!”王胡子声嘶力竭地大吼。
轰!
鞑靼骑兵狠狠地撞上了临时组成的枪阵!人喊马嘶,金铁交鸣!长枪刺入马腹,弯刀砍在枪杆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有兵卒被撞飞,有战马哀鸣倒地,但枪阵在付出了数人伤亡的代价后,竟然奇迹般地顶住了第一波冲击!
几乎在同一时间,右侧缺口处,七八名鞑靼骑兵利用速度,试图从这个薄弱点突入内阵!
“跟我上!”沈瑄眼神一寒,不退反进,手中腰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牢记顾师傅的教导,身形灵动,避开正面冲撞,专砍马腿!一名鞑靼骑兵收势不及,战马前蹄被斩,惨嘶着将他掀飞出去,尚未落地,便被旁边一名红了眼的明军士兵乱枪刺死!
沈瑄如同磐石,牢牢钉在缺口处,刀光闪动间,又一名试图靠近的鞑子被他精准地劈中肩胛,惨叫着跌落马下。他身后的兵卒见小旗如此勇猛,士气大振,纷纷怒吼着顶了上来,硬生生将这波突入的敌人堵了回去!
鞑靼人显然没料到这支看似混乱的明军竟在瞬间爆发出如此顽强的抵抗力,尤其是那个年轻的明军军官,指挥若定,个人武勇也极为惊人。他们的冲锋势头受挫,队伍开始出现犹豫。
沈瑄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他知道,久守必失,必须主动出击,打掉敌人的气焰!
“王胡子!带五个人,从左边压出去!李驴儿,带剩下的人,随我从右边反冲!弓弩手,覆盖射击掩护!”他再次发出命令,声音因激烈的搏杀而有些嘶哑,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杀——!”
在弓弩的掩护下,两支小队如同出闸的猛虎,从车阵两侧猛然杀出!鞑靼人正因久攻不下而焦躁,猝不及防被这反冲锋打乱了阵脚。沈瑄一马当先,刀光如匹练,所过之处,竟无人能挡其锋芒!明军士兵见主官如此悍勇,更是舍生忘死,奋勇砍杀!
为首的鞑靼百夫长见势不妙,又见远处明军可能的援军烟尘已隐约可见,不甘地发出一声唿哨,残余的二十余骑顿时如同潮水般退去,很快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上。
战场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伤者的呻吟声,以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幸存的明军士兵们,几乎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活了下来,而且击退了人数占优的鞑靼精骑!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那个依旧持刀而立、浑身浴血的年轻小旗身上。阳光照在他染血的脸庞和甲胄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辉。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沈小旗!”
随即,更多的人跟着呼喊起来,声音由最初的迟疑,迅速变得整齐而充满敬意:
“沈小旗!”
“沈小旗!”
沈瑄缓缓收刀入鞘,看着眼前这些劫后余生、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与信服的部下,看着满地狼藉和敌人的尸体,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关于生死与责任的明悟。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面沾满尘土和血迹的、代表总旗的旗帜,紧紧握在手中。
这一战,他不仅击退了敌人,更在军中,真正地立住了脚跟,初露的锋芒,已如破晓之阳,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