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暗青色的石片摆在济世堂的方桌上,像一块凝固的岁月。上面的刻痕模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古老气息,与记忆中渡厄舟的纹路隐隐呼应。井水的秘密,似乎连着更遥远的过去。
墨守规换下湿衣,坐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神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林老先生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墨守规的来历,井下的发现,还有那枚指向废弃赌坊的乌针……无数线索纠缠在一起,理不出头绪。而更迫在眉睫的,是镇上越来越诡异的氛围。
李四的死,赵小五的获救,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像两股相反的风,在清江浦狭窄的街巷里碰撞、回旋。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发酵出一种更复杂的东西——绝望中掺杂着一丝侥幸,猜忌里混合着窥探。
济世堂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不再是只有明确的“标记者”前来。更多是感觉自己“不对劲”的人。有人说自己夜里总听到水流声,有人说梦见沉在水底看月亮,还有人只是觉得近来格外怕冷,心神不宁。他们挤在济世堂的堂屋里,眼神惶惶,七嘴八舌,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湿衣服的霉味,还有那股若有若无、越来越清晰的河底腥气。
林老先生和墨守规疲于应付。墨守规的金针拔烙之术,对早期症状尚有奇效,但极其耗费心神,且依赖那口变得奇异的井水。他们救回了一个赵小五,一个同样症状较轻的年轻媳妇,但对于那些只是感觉异常、尚未显现明确烙痕的人,却束手无策——总不能对每个人都施以金针。
药柜里的安神药材飞速消耗。林老先生开出的方子,也只能暂时安抚那些惊惶的神经。真正的病灶,如同水下的暗草,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疯狂滋生。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像要滴出墨来。一个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半大孩子,连滚带爬地冲进济世堂,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林……林爷爷……河……河里……好多……好多……”
“慢点说,河里怎么了?”林老先生按住孩子的肩膀,沉声问道。
“死人……好多死人骨头!!”孩子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在南边那个回水湾摸螺蛳……水退了……泥里……泥里全是!白的!一堆一堆的!”
孩子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堂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等待看诊的人都僵住了,惊恐地互相望着。
南边回水湾?那是运河一处水流平缓、容易淤积的地方。
“你看清楚了?是人骨头?”林老先生追问,心头震动。
“是……是的!头骨!肋骨!还有……还有烂掉的木头箱子!”孩子用力点头,眼里满是恐惧,“二狗子吓得滑了一跤,现在还瘫在河边呢!”
林老先生立刻对青娥道:“快去叫张头!再去回水湾看看,把二狗子带回来!”
青娥应声跑了出去。
堂内顿时炸开了锅。
“天爷!怎么还有死人骨头?”
“是……是以前淹死的人吗?”
“不对啊,淹死的人怎么会一堆一堆的……”
“难道是……河神发怒,把以前的祭品都吐出来了?”
恐慌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济世堂。有人开始往外跑,有人瘫软在地,哭声、议论声、尖叫声混成一片。
墨守规走到林老先生身边,低声道:“事情闹大了。”
林老先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堆积的尸骨……这绝不是寻常的溺亡。联系到之前的种种,一个更可怕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这些尸骨,会不会与那邪物,与“阴烙”,甚至与那口井下的秘密有关?
张头很快带着人赶到了,脸色铁青。听到禀报,他二话不说,立刻带着衙役和几个胆大的镇民赶往南边回水湾。
济世堂内的人渐渐散去,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却留了下来,黏在墙壁上,缠绕在房梁间。
被青娥和阿青搀扶回来的二狗子,情况比报信的孩子更糟。他像是吓丢了魂,目光呆滞,浑身冰冷,问什么都不说,只是不住地发抖。林老先生检查了他的身体,暂时没有发现烙痕,但那深入骨髓的惊惧,本身就是一种重创。
夜幕降临,清江浦前所未有地安静。往日里还能听到的零星犬吠都消失了,只有风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低泣。
张头直到深夜才回来,官服上沾满了泥点,脸色难看至极。
“怎么样?”林老先生和一直等着的墨守规迎了上去。
“是真的。”张头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止回水湾……我们沿着那段河道粗略查了查,好几处水退的地方,都露出了……骨头。很多,根本数不清。还有些烂木箱、破陶罐,像是……像是装殓用的。”
他灌了一大口冷茶,继续道:“已经派人封锁了那段河道。这事……太大了。我得立刻上报县衙。”
堆积如山的无名尸骨,被河水悄然掩埋,又在这个多事之秋暴露出来。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张头不敢细想。
“那些骨头……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墨守规忽然问道。
张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仵作粗略看了几具……有些骨头颜色发黑,像是中毒。还有些……头骨上有破损,不像是水冲石头撞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砸的。”
中毒?击打?
林老先生和墨守规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意。这绝非正常的死亡。
“另外,”张头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我们在一个还没完全烂掉的木箱角落里,找到了一小块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锈迹斑斑、边缘却依旧锋利的……铜钱。铜钱的方孔边缘,隐约能看到一个极其模糊的刻痕。
又是这种铜钱!
林老先生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些尸骨,恐怕就是早年那些被“引阴符”铜钱标记,最终被那邪物吞噬了精气的人!它们被随意丢弃或掩埋在河道淤泥里,如今因为某种原因——或许是秋雨冲刷,或许是地底变动——重见天日。
它们的出现,像是在平静(或者说死寂)的湖面上,又投下了一颗巨石。
第二天,运河边发现大量无名尸骨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遍了清江浦及周边村落。恐慌达到了顶点。没人再敢靠近运河,码头上彻底空了。镇子里谣言四起,有说是前朝战乱被屠杀的百姓,有说是运河龙王索要祭品,更有甚者,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济世堂和那个会金针驱邪的墨先生,说他们是灾星,引来了祸患。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向着济世堂倾轧而来。
而更糟糕的是,就在尸骨被发现后的第三天,镇上一下子又多了好几个出现明显“阴烙”症状的人!一个是在码头做苦力的汉子,一个是河边洗衣的妇人,甚至还有一个是只在河边玩过水的孩童!
症状发作得又快又猛,几乎来不及施救,人就变得狂躁不安,力大无穷,疯狂地想要冲向运河。
墨守规尝试再次施针,但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那“阴烙”像是被彻底激活了,反抗极其剧烈,金针导入的阳火之气如同泥牛入海,不仅没能拔除烙痕,反而刺激得患者更加狂躁,险些伤到施术的墨守规 himself。
“不行!”墨守规收回金针,脸色苍白地后退几步,看着被家人死死按住的、双目赤红的患者,摇了摇头,“烙痕已深植魂魄,与这弥漫的阴煞之气连成一体……单凭金针和井水,已无能为力。”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淹没了济世堂,也淹没了整个清江浦。
尸骨现世,“阴烙”爆发。
运河的报复,或者说,那沉寂了许久的黑暗,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全貌。
林老先生站在济世堂门口,看着外面空荡荡、仿佛被遗弃的街道,秋风卷着落叶和不知从哪里来的纸钱,打着旋儿掠过。
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院那口依旧冒着稀薄白气的井。
井水的秘密尚未解开,更大的灾难,却已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