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院的安静,开始变得黏稠,像蛛网,缠得人透不过气。
陈渡不再整日待在院里。他开始更频繁地在林府走动,脚步放得很轻,耳朵却竖着。他听到管事们抱怨四海货栈又抢了一单大生意,听到丫鬟们私下议论主事最近常去拜访市舶司那位新来的王提举,听到护院头目嘀咕夜里要加强巡逻,因为四海的人越来越嚣张。
他像一片影子,飘过亭台楼阁,捕捉着那些零碎的信息,拼凑着林静渊“圆融”背后的真相。
这天午后,他踱到靠近账房的一处回廊。廊外是片小池塘,几尾锦鲤在浑浊的水里懒洋洋地摆尾。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林静渊和一个陌生声音的低语。那声音尖细,带着点官腔。
“……林主事是明白人,王提举那边,自然是要打点的……四海那边嘛,也不是不能谈,无非是价钱……”
“刘师爷放心,该有的心意,林某绝不会短了……”林静渊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笑意,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渡的脚步停在廊柱后,屏住了呼吸。
“那就好,那就好。”那尖细声音笑道,“其实啊,依刘某看,四海那边胃口虽大,但有些门路,确实也只有他们走得通。林主事若能和他们……嘿嘿,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两全其美?那件‘东西’,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
东西?陈渡的心猛地一沉。他们说的“东西”,是指木匣吗?林静渊难道真的在考虑和四海交易?
里面沉默了半晌,才响起林静渊有些含糊的声音:“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陈渡没有再听下去,他悄无声息地退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猜疑被证实了,林静渊的“圆融”,果然包含着与虎谋皮的打算!
他回到翠竹院,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冰凉感交织着。林震东将他送来,是希望借助泉州林氏的力量反击四海,而不是让他看着木匣成为谈判的筹码!
不能再等了。
他需要消息,需要力量,需要在这座看似繁华、实则危机四伏的城市里,找到自己能抓住的东西。
傍晚,他再次走出林府,没有惊动林福。这一次,他不再漫无目的。
他穿过最繁华的街市,拐进那些灯光昏暗、地面潮湿的小巷。这里是泉州城的另一面,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汗臭和廉价脂粉的味道。赌坊里传出疯狂的叫喊,半掩的门帘后能看到浓妆艳抹的女子倚门而立。
他在一个卖鱼粥的摊子前坐下,要了一碗。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的秃头汉子,眼神凶悍。陈渡慢慢吃着粥,状似无意地和摊主搭话:“老板,生意不错啊。”
秃头汉子瞥了他一眼,没吭声,用力剁着案板上的鱼头。
“听说……城里消息最灵通的,是‘包打听’罗五爷?”陈渡压低声音,抛出了从阿水那里听来的一个名字。
秃头汉子剁鱼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你找罗五爷干嘛?”
“打听个人,北边来的姑娘。”陈渡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银角子,放在油腻的案板上,“一点心意,请老板喝碗酒。”
秃头汉子盯着那银角子看了几秒,一把抓过去揣进怀里,用砍刀指了指巷子深处:“往里走,看到挂着一串红灯笼的院子,敲三下门,停一下,再敲两下。说是‘卖咸鱼的李老四’介绍的。”
“多谢。”陈渡喝完最后一口粥,起身走向巷子深处。
巷子越走越窄,头顶晾晒的衣物滴着水,脚下的石板路滑腻不堪。果然,在一个岔路口,看到一处低矮的院门,檐下挂着一串褪色的红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他按照秃头汉子说的,敲了三下,停住,又敲了两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找谁?”
“卖咸鱼的李老四让我来的,找罗五爷打听点事。”陈渡低声道。
门缝开大了些,一个瘦小的身影示意他进去。院子里堆满杂物,空气中有一股霉味。穿过院子,走进一间烟雾缭绕的屋子。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一个干瘦的老头蜷在竹椅里,抱着个水烟筒,咕噜咕噜地吸着。他脸上皱纹密布,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能看透人心。
“生面孔啊。”罗五爷吐出一口浓烟,声音沙哑,“打听什么?”
“一个姑娘,叫阿青,大概十七八岁,北边口音,会使短刀,可能受了伤。最近两三个月,有没有这样的人到泉州?或者,四海货栈有没有抓到一个这样的女子?”陈渡一口气问完,心跳有些快。
罗五爷眯着眼,又吸了口烟,慢悠悠地问:“四海的人?你小子什么来路?打听四海的事,可是要掉脑袋的。”
陈渡没说话,又摸出一块稍大点的碎银,放在旁边的矮几上。
罗五爷瞥了一眼银子,嘿嘿笑了两声:“年轻人,够爽快。”他放下水烟筒,搓了搓枯瘦的手指,“北边来的姑娘,使刀的,没听说过。四海货栈最近动静是不小,前阵子在北边好像栽了跟头,折了些人手,回来后就加强了戒备,码头仓库那边看得跟铁桶似的。抓没抓人……这种隐秘事,价钱可就不一样了。”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没有确切消息。“那……林家呢?林静渊主事,最近和四海,有没有什么来往?”
罗五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林家?嘿嘿,林大主事可是场面人,八面玲珑。和四海嘛……明面上当然是你死我活,暗地里嘛……听说最近接触过四海的一个大掌柜,姓胡的。谈什么,就不知道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小子,看你也不是寻常人,提醒你一句,泉州这潭水浑得很,林家、四海、官府、还有那些番商……盘根错节,小心点,别把自己搭进去。”
姓胡的?难道是胡管事?陈渡想起那个在货栈后院持刀追杀他的肥胖身影。林静渊果然在和四海接触!
他谢过罗五爷,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罗五爷忽然在后面幽幽地说了一句:“要找四海麻烦的人不少,城西‘老铁匠’铺子,偶尔会有些‘硬货’,价钱嘛,自然也不便宜。”
陈渡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推门走进了夜色。
“硬货”?是指武器吗?
他没有立刻去城西,而是先回了林府。翠竹院依旧安静,但他感觉暗处似乎有眼睛在盯着。林静渊大概已经知道他频繁外出的事了。
第二天,他表现得异常安分,只在院里看书,晒太阳。林福来送饭时,他状似随意地问起:“福伯,主事最近好像很忙?”
林福含糊道:“是啊,商行事务繁多,主事劳心劳力。”
“听说……主事在和四海的人谈事情?”陈渡试探着问。
林福脸色微变,立刻否认:“陈公子听谁说的?绝无此事!四海是我林家死敌,主事怎会与他们接触?定是些小人嚼舌根!”他语气坚决,眼神却有些闪烁。
陈渡不再多问。
等到午后,府里最安静的时候,他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衣服,悄悄从林府一处很少人走的侧门溜了出去。他绕了几条巷子,确认无人跟踪,才朝着城西走去。
城西多是工匠和贫民聚居之地,房屋低矮破败,街道狭窄肮脏。他按照记忆,找到了那间门口连招牌都没有、只挂着一块锈蚀铁片的“老铁匠”铺子。铺子里光线昏暗,炉火已熄,一个头发花白、赤着上身、肌肉精悍的老铁匠,正坐在小凳上打磨一把柴刀,火星四溅。
看到陈渡进来,老铁匠头也没抬:“打农具下午再来。”
陈渡关上门,低声道:“罗五爷让我来的,看看‘硬货’。”
老铁匠打磨的动作停住了,抬起眼皮,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陈渡,带着审视:“什么样的‘硬货’?”
“防身的,快的,小的。”陈渡言简意赅。
老铁匠放下柴刀,起身走到里间,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长条物件。打开油布,里面是三把带皮鞘的匕首,样式不同,但刃口都闪着幽冷的寒光。
“南洋来的乌兹钢,自己打的。”老铁匠拿起其中一把短小精悍、刃身带着波浪纹路的,“这个,贴身藏着,看不出来。见血封喉。”
陈渡接过来,入手微沉,手感极佳。他拔出少许,刃口的寒光刺眼。“多少钱?”
“十两。”老铁匠报出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陈渡没有还价。他从怀里取出林震东给的那个钱袋,数出十两碎银。这几乎是他盘缠的一半。
老铁匠接过银子,掂了掂,揣进怀里,把匕首连鞘推给陈渡:“小子,看你不像寻常惹是生非的。东西拿好,命,自己掂量。”
陈渡将匕首小心藏进怀里贴身的位置,那股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些。他转身离开铁匠铺,重新融入城西杂乱的人流。
他需要更多消息,更需要一个突破口。林静渊靠不住,四海是敌人,官府不可信。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他依然孤立无援。
但至少,他手里有了一把刀。
夜幕再次降临,泉州华灯初上。陈渡走在回林府的街上,看着两旁灯火通明的酒楼、赌坊、妓院,听着里面传出的笙歌笑语。
在这片虚假的繁华之下,暗流涌动。他仿佛能听到四海货栈磨刀霍霍的声音,能感觉到林静渊在暗室里的权衡算计。
而他,这个从北方运河漂来的少年,必须在这漩涡中心,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生路。
他摸了摸怀里那把新买的、价值十两银子的匕首。
冰冷的金属,带着一丝嗜血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