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最刁的那条狗都睡了,柳爷屋里依旧亮着一盏灯。
他左手边的小米粥只喝了一半,碗的正前方却堆出了好几张写满计划的纸张。
书房跟他们的房间,只隔了一个挡风的门帘。
坐在这儿,柳爷甚至能听到小雪绵长的呼吸声。
蛋他没有吃,就怕磕蛋的那一下,把她给吵醒了。
笔下一停,他正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排兵布阵,耳边突然传来里屋的呓语声。
声音小小的,他听不清。
生怕她半夜渴了要喝水,柳爷放下笔,轻手轻脚的拉开椅子。
一站起来,骨头跟生锈了一般,嘎嘣一声。
他转了转胳膊,又抻了抻腰,这才悄悄的往里走。
门帘轻轻掀起,书房的昏黄灯光一下便照亮了床上那缩成一圈的一小坨。
他不在时,她总是格外没有安全感,老爱抱着自己的膝盖睡。
怕光线变化让她清醒过来,柳爷连忙放下手里的帘子。
“小苹果……好饿……zz……你快过来……zz给我咬一口。”
柳爷一怔,缓慢坐下来,轻轻挑开她罩住半张脸的棉被。
小雪还在轻轻咂吧着嘴,可见是做梦了。
她会梦到这些,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快抵达这儿的时候,有一次遇到其他团的。
那些人都快瘦成人干了。
大家心疼到热泪盈眶。
老李和几个营长一商量,反正都要抵达目的地了,只剩几天时间,粮食也有富余,就把剩下的粮食分了一半支援他们。
没想到,再启程往前进时,又遇到一波。
这波更惨,遇见他们时,他们正在煮皮带吃。
真是啥也没有了。
老李都看哭了,当下便召集大家开会,举手表决,看看是否能再挤出一些口粮分给他们。
大家当然别无二话。
只是原本预计半个月就能到达的行程,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断了。
走在半山腰的一群人,遇到了泥石流。
路被冲垮,要想过去,就得下山重新绕一大圈。
如此一来,时间就被拉长了。
最后七八天,这一大帮人米袋空空,只得上山觅食。
结果这片山早已被前头走过的其他部队薅了个干干净净,低矮一些的树皮都被扒干净了。
小雪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挨了饿。
每每饿了,就盛点雨水充饥。
一个礼拜过去,本就疲惫的众人,个个瘦了一大圈。
看着还在念叨小苹果的雪儿,柳爷脱了鞋和外套,轻手轻脚钻进她的被窝里。
她自发的展开自己,然后像只考拉似的,紧紧攀住柳爷。
胸前两颗扣子已然解开。
雪儿习惯性的闭着眼,迷迷糊糊凑过去啃啃。
啃到一半,她揉着眼睛抬起头,声音睡得有些沙哑,“你忙完了?”
柳爷轻轻用手梳着她的鬓发,说:“剩下的明天再处理,事情是忙不完的。”
说着,他的手伸到被子里,轻轻按了按她的肚子,“饿了吗?都梦到吃的了。”
雪儿捏着袖子,轻轻蹭到他锁骨上的口水印,有些不好意思,“是梦到了,不过不饿,隔壁的老乡送了好多吃的过来。”
“你啊……”柳爷叹了一声,伸出两手圈了圈她的腰,两手大拇指都快触上了,“还说我瘦,你更瘦。”
原本她是有点肉的鹅蛋脸,看起来娇憨甜美。
现在硬生生瘦成了顺产的鸡蛋,下巴都尖了。
柳爷心疼得不行,放轻力道把她拥进怀里,生怕把她的腰给摁折了。
雪儿没心没肺的弯起眉眼,抬起手,以搞怪的规律拍着他的背:
“哎呀,我很好,连续走了两年多,这几天我都不爱动弹了,你没发觉我也胖了点吗?”
脸被她捧着,柳爷看了看笑意盈盈,一句怨言都没有的小雪,眼圈渐渐红起来。
“其实你完全可以留在上海,小和春现在很火,也没人敢去打扰她们,你本可以……”
刚说到这儿,雪儿就伸手捂住他的嘴,“想啥呢,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而且我也有思想觉悟的好不好。”
“好的生活大家都想过,但是困难的事情,总有一些人要去做,我为什么就不行呢?”
柳爷怔怔看着她,突然勾过来她的脖子,低头覆上她的唇……
……
温存了一会儿,他轻喘着放开她,摩挲着她红起来的侧脸,笑了笑:
“我想,你要不调去思想政治部算了,这张嘴都把我这个政委说服了。”
“……嘁。”小雪趴过来,枕着他的右肩说:“再夸我,我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柳爷:“你本来就很好。”
“你不是吧。”小雪微微后仰脖子看着他,“你不会真要把我调任吧?”
柳爷提着嘴角,顿时起了心思,“那也未尝不可。”
小雪登时就不乐意了,“我文工团还有好些事儿呢,刚搬来,地方都没收拾好。
再说了,小雅可叫我举办一个公益的认字班,说是要叫队里不识字的战士,还有附近的老乡一起过来听课,政治部不差我这一个的。”
说到这儿,小雪撒娇似的,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不去行不行?”
柳爷听了全程,却是把她看得透透的了。
他凑近她耳朵,低语道:
“这两年,你在我跟前絮絮叨叨背了不少书了,还怕文化赛不过他们呀?”
小雪震了震,撩起被子罩住脑袋,拱几下,才伸出拳头轻轻捶一下他胸口。
“你看,你这文化人,看我看得这么准,他们更是,我……我……”
“你什么?”
“我觉得我还需要再多念一点书。”
雪儿从被子里钻出半个头,眼巴巴的看着柳爷:“喂,初级班等咱们结婚了,我会着手准备的,这儿有没有正规学校呀,我想上学。”
柳爷笑着捏捏她的脸,“你都这么忙了,还想上学呢?”
雪儿用力点头,“你都好厉害的,昨天给老李的枪械图纸我都看不懂,我想跟上你。”
柳爷陷入沉思,被子底下的手,悄然算了算。
离战争结束,可还有十三年呢。
到那时,她都三十几快四十了。
好像那时候再放她出去学习,是太晚了点。
“你想学什么?我教你。”他说。
雪儿有些低落,每每柳爷搬出这句话,她就知道这儿没学校。
也是,到处都在打仗,怎么建校哦。
雪儿不禁愤恨磨牙,可恶的小鬼子!
“不学了。”她恹恹的躺回去。
看着背对着他的雪儿,柳爷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捅咕一下她的胳肢窝,“这就不理人啦?怎么这么好学呢?”
雪儿展开胳膊,夹住他的手指转过头,“别闹,我真困了。”
行吧。
柳爷往前挪了挪,紧紧贴在她身后,抱住学不到东西开始耍小性子的女人。
心里不禁在想,这姑娘在现代,不知道得让多少家长省心了。
新婚前一晚。
柳爷早早回来,说是今天上头放他一马,让他回来养精蓄锐,明日好迎娶她过门。
雪儿看着窗口已然贴好的红双喜和窗花,羞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既将和他成婚的喜悦,稍稍打散了她学习不了的愁思。
太阳还没落下,雪儿搬了块椅子来到院子里,手里的黑色雨伞布展开抖了抖,示意柳爷坐上去。
“你头发都长了,我给你修修。”
柳爷勾唇一笑,不急不躁走过来坐下,“那就谢谢夫人了。”
她走近一步,提着布在他脖子后打个结,在他耳边羞赧的嘀咕:
“叫什么夫人。”
他们可还差一天呢,不,现在只剩下一晚了。
“当然是柳夫人。”
即将成婚,他的眉宇之间都带着一股喜气。
雪儿羞红了脸,啐他一口,却没有反驳。
正打开剃刀给他推着鬓角,警卫员小刘一手背着枪,一手提着一只鸡,从院子门口走进来了。
柳爷皱起眉头,“你这鸡哪儿来的?”
“老乡给的。”小刘转身指指隔壁。
柳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位老汉,头上裹着毛巾,黝黑的皮肤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撑着一把带泥的锄头,边朝这边笑,边挥手:
“柳小子,听说你们明天就要结婚了,那只鸡给你们加点菜,祝你们早生贵子!”
这话听到小雪耳朵里,就跟诅咒一样。
有孩子以后,她就学不了习了。
她抿着嘴没说话,柳爷则是从兜里摸出一张票根。
正想朝小刘递过去,东西就被小雪摁下。
“你没听见?他叫你柳小子。”
柳爷抬起头,有些懵,他们可有规定,不能收群众的一针一线。
“他拿你当邻居看,你就想想吧,平时他是不是叫你政委?”
柳爷想了想,还真是。
小雪宽慰他说:“新婚之礼不好拒,这么拿票子过去,反而会伤了他的心,他说不定还以为你要跟他拉开距离呢。”
“明天过后,我再送一筐咱们院儿里的苹果给他。”她停顿了一下,点了点下巴,觉得还不够,于是侧头问椅子上的柳爷:
“你做的跌打酒效果很好,听说贾叔最近跌了一跤,下雨天大腿骨还酸疼呢。”
柳爷不知何时,已经笑开了,“你决定就好。”
小刘从没想到,那个在会议里时常黑脸拿话刺人的柳爷,居然还有如此温文尔雅的一面。
“你决定就好~”
小刘不禁小声“学习”。
柳爷黑着脸看过来,“你说什么?”
小刘一惊,手一抖,手里提着鸡扑腾起来。
鸡毛满天飞,小雪扬了扬飞到面前的鸡毛,安抚的捏了捏柳爷的肩膀。
“他就是个小孩儿,学你呢,别生气。”
说着,小雪笑着朝小刘挥挥手,叫他把鸡送去厨房。
小刘过了年才十七,柳爷一变脸,他撒丫子就跑了。
“你还是蛮能唬人的嘛。”小雪转到正面,边修他的鬓角边笑,“小刘鞋都快跑掉了。”
柳爷眼睛往上抬,眼角微微下垂,一股无辜感油然而生,“他学我。”
小雪耸耸肩,“你好,他才学你嘛,你不好的话,谁学你呢。”
小刘送完鸡,一溜烟又跑出去。
“政委我去准备明天的桌椅!”
外头的泥道被他飞快的脚步扬起一层土。
刚被哄好的柳爷被土扬了一脸,眼都睁不开了,咳了几声,脸又黑了。
“毛毛躁躁的。”
雪儿背对着倒还好。
她弯下腰,掰着柳爷的眼皮,轻轻给他吹了吹,“好了没?”
“进去剪吧,等会我再扫地。”他用力眨了眨眼,站起来抖抖布上的碎发,转身提上椅子。
雪儿只得甩甩另一手的剃刀,跟在他屁股后面走进去。
五分钟后。
柳爷对镜照了照自己利索的发型,满意点了点头。
却是开始看不上自己一下巴的胡茬了。
“要不我顺便帮你推了?”雪儿说。
柳爷摇了摇头,把镜子放到桌上,朝她伸出手,“剃刀给我,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你洗洗手歇会儿。”
雪儿把刀给他,洗了手后,实在没事干,就搬了梯子,去院子里摘苹果。
剃着胡须的间隙,柳爷时不时把目光瞥向窗外。
雪儿把篮子挂在侧边的枝丫上,一手一个苹果,摘得可欢了。
屋里的柳爷却是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她脚滑摔下来。
早知道就不买这儿了,他想着,有棵果树是好,但架不住这姑娘天天往树上爬呀。
他加快速度收尾。
随后把剃刀放进水盆里甩甩,黑色的短短胡须瞬间被水漾开。
柳爷剃刀都没来得及擦干,就扯开围布往椅子上一甩,大步朝外头走出去。
“诶你别提,你下来,我上去提。”
这棵树长势很好,苹果又大又红,柳爷刮个胡子的功夫,雪儿就摘了满满一大筐。
篮子压得那根枝丫直晃荡,可见着实不轻。
雪儿往下踩了一阶,一手提上篮子,“我能提。”
“你不能。”
“我能!”
她一往下瞪,柳爷话噎在嘴边,紧抿着唇,双手帮她扶稳梯子。
等她慢慢下来,一脚踩到地板上时,柳爷这才松了口气。
雪儿两手提着篮子,正喜滋滋看过来,想要朝他秀一下战绩。
结果发现渐渐昏暗下来的余晖中,他剔透的眸子里好像泛着一点水光。
她放下篮子,踮起脚尖把住他的脸细看。
“谁家政委担心哭了?”
柳爷有些难为情,脸又挪不开,只能直接闭上眼。
雪儿明白他的担忧,柔软的唇贴上他微湿的睫毛,雪儿轻轻拥住他。
“小时候我爬苹果树,把手摔坏了,那事儿纯粹是我贪吃,不怪你。”
柳爷震了震,脸率先朝隔壁田地看过去。
贾叔已经回家了,不远处的厨房升起袅袅炊烟,想来是回去吃饭了。
柳爷这才放下心,紧紧圈住她,偷偷吸了吸鼻子说:“也怪我,是我先说要吃苹果的。”
“我现在长大了嘛……”想不到其他理由来安抚他,雪儿只能另辟蹊径:
“你就说那天的苹果甜不甜吧?”
“……甜。”
“你犹豫了。”她不悦的轻拍一下他的背,“你也不许对我说谎。”
柳爷:“酸,酸死了。”
雪儿不禁发出一声叹息,“你猜是为什么?”
柳爷老实说:“你太小了,爬不了很高,只能摘摘底下没人要的酸果子。”
“……屁!”
虽然有这个原因,但她小时候也是很利索的好不好,红果子也是能摘得到的。
“因为小时候小和春很穷,班主买苹果总是买两种,又红又大的,跟绿中带黄的。”
“他总是吃后面那一种,大的几乎都拿来招待贵客,剩下的才会切一切分给我们。”
“我们从没吃过绿果子,就问他什么味道,他老说很甜,比红苹果还甜。”
说到这儿,雪儿感觉鼻子酸酸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所以小时候我傻傻的,竟真的认为绿苹果更好吃,所以,所以才去给你摘绿果子。”
“柳爷……”
“嗯?”
“我想老爹了。”
柳爷扶着她的肩,帮她擦干净眼角的泪,扬起嘴角朝她笑了笑。
“等战争过去,我带你回上海好不好?我们回去看他。”
小雪用力点头,“那你觉得什么时候会结束?”
柳爷:“……”
他暗暗掐指,算了算班主的阳寿,脸色突然一变。
十三年后,怕是……班主的坟头草都有三米高了。
不敢让小雪知道,他只能顶着她期冀的眼神,扯了扯嘴角,“应该快了。”
……
晚上,柳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傍晚时分,他跟雪儿的对话。
有了他善意的谎言,雪儿睡得很香,连嘴角都微微勾了起来。
该怎么办?
往后她知道真相,肯定会伤心死的。
想了许久,柳爷往铜盆里倒了半盆清水。
盆下摆满叠好的黄符。
随后,他回到床边,轻轻摇醒小雪。
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问:
“要结婚了?”
“还没。”
柳爷给她递过去一杯温水,让她喝着醒醒神。
然后来到盆前,做法联动远方思念的人。
小雪仅仅看着他比了几个手势,那盆里就映出了一个老头的影子,还有他絮絮叨叨的声音。
“十一个,十二个,十三个……”
小雪喜得连鞋都忘了穿,扑过去蹲在脸盆旁,又哭又笑,对着盆里的班主说:
“老爹,大晚上不睡觉,你数钱呢?今晚又赚了不少吧?”
班主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座位对面的秦青也惊住了。
她指了指饭桌前剩了半盆的鸡汤,说:
“我是不是产生幻觉了,我怎么在汤里看见那个爱哭鬼了?”
“青姐姐!”
汤里又传来小雪惊喜的声音。
秦青撑着桌子往前看,还真是。
爱哭鬼鼻涕都快流出来了,“你怎么在汤里?”话说,这汤还能不能喝了?
不对,她是不是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