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灯亮着,窗棂被厚实的深色帘布遮得严严实实,将初冬的夜色与寒意一同挡在外面。灯光下,林大山坐在书桌后,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微响。他对面坐着两位同志,老周和老李,眉头都锁着深深的沟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焦灼。
“消息确认了,‘渔夫’同志处境极其危险,转移通道必须提前,就在后天凌晨。”老周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窗外并不存在的耳朵,“但问题是,我们怀疑内部……或者说,我们附近,出现了问题。敌人这次的反应太快,咬得太紧。”
老李叹了口气,接过话头:“‘家里’(指上级)判断,对方很可能已经盯上了几个可能的联络点和转移路线。我们原本的计划,风险太大。必须在执行前,想办法扰乱对方的视线,让他们判断失误。”
林大山沉默着,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一张简易北平城区图上,那几个用铅笔轻轻圈出的点,此刻仿佛都暴露在无形的探照灯下。引开视线,谈何容易。在对方严密的监视下,任何主动的、属于他们这个层面的异常举动,都可能适得其反,成为更明确的信号。
书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灯丝发出的轻微嗡鸣和三人沉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极轻地敲响了三下。
林大山迅速将地图卷起,老周则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旧报纸,仿佛在讨论上面的新闻。林大山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林向阳端着个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三杯温热的开水。他垂着眼,脚步轻稳,将水杯一一放在客人面前和父亲手边,动作规矩得像任何一个被教育得很好、不打扰大人谈话的孩子。
放下水杯,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书桌旁,手指蜷缩了一下,抬起眼看向父亲。灯光下,他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认真。
“爸,”他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我……有个想法。”
林大山微微一怔。老周和老李也交换了一个略带讶异的眼神。在这种时刻,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想法?
“我们出去说。”林大山下意识地想阻止,事关重大,他不能让儿子卷入更深。
“是关于……‘洗尾巴’的事。”林向阳却固执地站在原地,目光紧紧盯着父亲,“我觉得,他们既然那么‘关心’我,我们是不是……可以让他们更‘关心’一点?”
“洗尾巴”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林大山。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几天前在迷宫般的胡同里,儿子那异常冷静和敏捷的背影,以及最后混入学生人群时那精准的一推。他看着儿子此刻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孩童的胡闹,只有一种经过思考的、跃跃欲试的光芒。
老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放下报纸,语气温和地对林向阳说:“小家伙,你说说看,怎么让他们更‘关心’你?”
林向阳得到鼓励,吸了一口气,语速稍快但清晰地说了下去:“他们不是觉得我聪明,能帮爸爸做事吗?那我们就做给他们看。我们可以……故意让他们‘偷’走一点东西,一点他们觉得很重要、很秘密的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比如,一份写错了时间、或者写错了地方的……纸条?让他们以为拿到了真的情报,然后照着错的去忙活。这样,他们是不是就顾不上真的了?”
话音落下,书房里陷入一片寂静。
老周和老李脸上的讶异变成了深思。林大山看着儿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假情报!利用对方对“聪明小孩”可能参与传递信息的先入为主的判断,故意设计一个漏洞,让对方“侥幸”获取一份精心编制的假情报……这个思路,大胆,巧妙,甚至带着一点孩子式的、利用对手心理的狡黠。
“声东击西……”老周喃喃低语,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划着,“不,这更像是……将计就计。利用他们对向阳的注意,布一个他们自以为看穿了的局。”
老李的眼神也亮了起来:“关键是,由向阳来‘泄露’,比我们任何人来做,都更自然,更不容易引起怀疑。一个孩子,再聪明,在敌人眼里也终究会‘疏忽大意’。”
林大山没有立刻表态,他沉思着,权衡着其中的风险。让儿子再次涉险,哪怕只是扮演一个“疏忽”的角色,也让他心如油煎。但眼下,这似乎是打破僵局、为数不多的、可能出奇制胜的方法。
“细节。”林大山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们需要一个完美的细节。”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书房里的讨论对象悄然转变。计划被迅速细化。假情报的内容由老周和老李负责构思,必须足够逼真,指向一个看似合理实则错误的行动地点和时间,足以调动敌人的力量。而传递的方式,则围绕着林向阳来设计。
他们决定利用第二天下午,林向阳照例去附近小书店看书的时机。那家书店,他们确信处于监视之下。一份看似不小心从书页中滑落的、写着假地址和假时间的纸条,将是最好的诱饵。林向阳需要做的,就是在选定的时间,在监视者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让那张纸条“意外”掉落,并且表现出瞬间的惊慌,然后强自镇定地捡起离开。整个过程,必须自然,不能有任何表演痕迹。
“能记住吗?时机,表情,尤其是捡起来时候那一瞬间的慌张,然后马上装作没事的样子。”林大山反复叮嘱,手心因为紧张而沁出汗水。
林向阳用力点头,眼神亮得惊人,既有肩负重任的紧张,也有一种参与其中的兴奋。“我能,爸。”
***
第二天,天空依旧阴沉。下午三点,林向阳像往常一样,背着旧书包,走进了离家两条街外的“清源书屋”。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如同黏在背上的蛛丝,并未因前几天的摆脱而彻底消失。
他在熟悉的书架间穿梭,抽出一本《江湖奇侠传》,走到靠窗光线较好的位置,假装沉浸其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他计算着,按照父亲的推测,那个监视者此刻应该就在窗外斜对面的某个位置。
就是现在。
他合上书,仿佛准备离开。在将书插回书架的那一刻,他手腕似乎不经意地一抖,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白色纸条,从书页的夹缝中飘落,轻巧地掉在书架下方的阴影里。
与此同时,他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慌乱,眼睛猛地睁大,甚至下意识地低呼了半声,又立刻用手捂住嘴。他飞快地蹲下身,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纸条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还做贼似的飞快瞟了一眼窗外和书店门口。然后,他强自镇定地站起身,把书放好,拉了拉书包带,低着头,脚步略显急促地走出了书店。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将一个不小心泄露了重要东西又试图掩饰的孩子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走出书店,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斜对面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他没有回头,只是按照预定路线,不紧不慢地往家走,背后却仿佛能听到监视者迅速行动起来的无声讯号。
***
当晚,林大山带回消息。假情报被“成功”取走。对方显然认为抓到了大鱼露出的马脚,行动在即,他们迫不及待地吞下了这枚香饵。
第三天凌晨,真正的转移行动在万籁俱寂中悄然展开。而与此同时,在城西那片根据假情报设定的废弃仓库区,敌特人员秘密调动,布下天罗地网,苦苦守候了一夜,直到天光放亮,才发现扑了一场空,连真正目标的影子都没见到。据说负责此次行动的头目气得当场砸了东西。
“家里”传来讯息:“渔夫”已安全抵达新的港湾。并特别提到,对方此次行动完全被误导,精力被牢牢牵制在西边,为真正的转移创造了绝佳的条件。
消息传来时,林大山正在书房里。他放下那张写着暗语的小纸条,久久没有说话。窗外,天光透过帘布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亮痕。
他走出书房,看到林向阳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窗外,似乎在等待什么。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眼中带着询问。
林大山走到他面前,没有像往常那样抚摸他的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任务成功的如释重负,有对儿子精准完成任务的赞许,但更深处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骄傲,也有一种意识到孩子已飞速成长、甚至开始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分担沉重责任的震撼与心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儿子略显单薄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假情报的陷阱已然奏效,而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东西,也在父子之间,悄然沉淀,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