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了,连胡同角落里最顽固的积雪也化成了湿漉漉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朽木的气息。林向阳的信息网络,如同墙角的青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蔓延,愈发细密。
这天下午,“窜天猴”小军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气喘吁吁地冲到正在院门口看蚂蚁搬家的林向阳面前,小脸因为奔跑和兴奋涨得通红。
“向阳哥!有情况!”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我们发现个‘特务’!”
林向阳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别瞎说,怎么回事?”
“真的!”小军急切地辩解,“就东边那条死胡同最里头,新搬来那个人!姓胡,怪得很!整天关着门,也不跟人来往。我们趴墙头看见过,他屋里晚上老是蒙着黑布,还有亮光一闪一闪的!不是发报是什么?”
黑布遮光,闪烁亮光。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确实极易引人联想。林向阳的心微微沉了下去。如果属实,这无疑是一条极具价值,也极其危险的线索。
“还有呢?”他追问,语气保持平静。
“还有……他白天也老不出门,偶尔出去,也是低着头,走得飞快,像怕人看见似的!”小军补充着细节,努力让自己的“发现”显得更确凿。
林向阳立刻在脑海里调取关于东边死胡同和这个“胡先生”的信息。阎埠贵前几天似乎也随口提过一嘴,说那边搬来个闷葫芦,不好打交道。吴老头废品站那边,暂时没有相关信息。
一条高度可疑的线索。按照常规,他应该立即将这条信息,连同“特务”、“发报”的怀疑,一并报告给父亲。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立刻行动。一种莫名的直觉,让他觉得这结论下得有些仓促。是哪里不对劲?
他给了小军几块糖,表扬了他的“警惕”,然后叮嘱他和其他孩子暂时不要再靠近那里,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小军得了奖励和“重任”,兴高采烈地跑了。
林向阳站在原地,眉头微蹙。他决定,不急于上报,先进行更深入的交叉验证。
接下来的两天,他调动了自己能调动的所有“资源”。
他让“铁蛋”和“二妞”轮流在远距离、不引人注意地观察那条死胡同的出口,记录胡先生的出入时间和大致方向。他亲自去找了阎埠贵,借口打听东边有没有空房出租,更自然地引出了对那位胡先生的讨论。
“哦,你说老胡啊?”阎埠贵嗑着瓜子,“是个怪人,听说以前在大学里做过事,有点学问,不过现在……唉,好像是身体不好,在家养病吧?不太清楚底细。”
大学里做过事,有学问,身体不好在家养病。这与“特务”的形象似乎有些出入。
他又在“小机灵”常活动的时间,“偶遇”了他,递过去半个窝头,随口问起东边死胡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或者“能捡到的好东西”。
“小机灵”啃着窝头,歪着头想了想:“没啥好东西……就那个新来的,我瞧见他前天出来倒药渣来着,挺大一股味儿。”
倒药渣?林向阳心里一动。
与此同时,“铁蛋”和“二妞”的观察也有了结果。胡先生确实出门很少,但每次出去,路线很固定,基本都是去街口的公用电话站,或者去合作社买些最基本的米面蔬菜,然后很快返回,几乎不在外逗留。他的步伐快,但更像是一种习惯,或者是为了减少在外暴露的时间,而非鬼祟。
黑布遮光,闪烁亮光;深居简出,行为低调;曾是文化人,如今病休;固定路线,购买生活必需品和倒药渣……
这些信息碎片,开始在林向阳的脑海里重新排列组合。
一个大胆的、与最初“特务”猜测截然不同的假设,逐渐浮现出来:这个人,会不会不是敌人,而是一个……需要隐藏身份的、自己人?或者,是一个因为某种原因(比如历史问题,或者单纯的性格孤僻)而极度恐惧与外界的接触,甚至可能患有某种疾病(需要熬药)的普通人?那黑布遮光,闪烁的亮光,会不会是……在偷偷看书?或者从事某些需要保密的文化工作?
这个判断风险极高。如果判断错误,意味着可能放过了真正的敌人。但如果判断正确,而组织基于“儿童侦察兵”的片面报告采取了行动,很可能误伤同志,或者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反复权衡,将自己收集到的所有正面和反面证据逐一列出、比较。最终,他的直觉和分析都倾向于后者——此人为敌的可能性较低。
他找到了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转述听闻,而是清晰、有条理地汇报了自己的发现和初步判断。
“……小军他们看到黑布和闪光,怀疑是发报,这很正常。”林向阳语气平稳,“但我让其他孩子观察了几天,发现他外出路线固定,主要是去打电话和买必需品,还发现他倒药渣。阎大爷说他以前在大学做事,现在抱病在家。综合来看,我认为他更可能是一个因为某种原因需要隐匿行踪、或者单纯性格孤僻且有疾在身的人。直接定义为‘特务’,风险太大,建议先进一步观察,或者从其他渠道核实其背景,避免误判。”
林大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林向阳说完,他才抬起眼,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惊讶。
儿子不再仅仅是信息的传递者,他已经开始了独立的信息甄别与分析,甚至提出了带有明确倾向性的行动建议!这份冷静、缜密和敢于承担判断责任的勇气,远超他的预期。
“我知道了。”林大山依旧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这件事,你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包括那些孩子。”
“明白。”林向阳松了口气,他知道,父亲听进去了。
几天后,林大山带回了一个简短的消息。经过内部渠道的快速而谨慎的核实,那位“胡先生”的身份被确认,他确实是自己人,是一位因受到敌对势力威胁、奉命暂时隐匿的保护对象,那黑布后的灯光,是他夜间工作的需要。
一次潜在的误伤,因为一个少年的冷静分析与独立判断,得以避免。
数日后,老周再次来访。与林大山在书房密谈时,他特意提到了这件事。
“……老林,你那个儿子,不得了哇。”老周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上面听说了这次的事情,都很惊讶。那么条模糊的线索,他能沉住气,多方核实,最后得出接近事实的判断,硬是从孩子嘴里‘特务’的指控下,保下了我们的同志。这份洞察力和责任心,了不得!”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有位首长看了简要报告,说了八个字——‘心思缜密,可堪大用’。”
林大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给老周的茶杯续上水。热水注入杯中,蒸腾起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他脸上复杂的神情。有骄傲,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儿子展现出的天赋,已经引起了更高层面的注意。这意味着他未来的路,将更加不凡,也可能更加艰险。
窗外,春意渐浓。林向阳正坐在院子的石阶上,安静地看着书,仿佛之前那场无声的智力风暴从未发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经过这一次独立的判断,他内心某个部分已经变得更加坚定。他不再仅仅是父亲羽翼下的雏鸟,他开始尝试用自己的翅膀,去丈量这片充满迷雾与危机的天空。
第一次独立判断,如同一枚无声的勋章,刻印在他成长的年轮里,也为他赢得了来自隐秘世界深处的、第一次郑重其事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