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林向阳身上的变化愈发明显。
不再是病恹恹地蜷在炕上,他主动帮着家里拾掇柴火,单手就能提起以前需要和林大山一起才能搬动的粗木桩。清扫院落时,动作麻利,脚步沉稳,脸上那层不健康的灰败气色彻底被一层内蕴的光泽取代。
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以往那个有些懦弱、遇事总习惯缩在父母兄长身后的少年,眼神里多了种沉静的东西。他会看着远处北平城的方向出神,会在听到村里人议论城外越来越紧张的局势时,微微蹙起眉头,那神情不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孩子,倒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这一切,连同之前那“捡来”的、来历过于巧合的白面和猪肉,都落在了林大山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洞若观火的眼里。
这个沉默寡言的老木匠,没读过什么书,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刨、凿、锯、磨,练就了一双看料、看人的准眼。料子的纹理虚实,人心的弯弯绕绕,他心里都有一本账。
他知道儿子身上有事。那事,绝不是“捡了包袱”那么简单。
这天晚上,喝完了依旧是掺着野菜、但比以往稠了不少的糊糊,林大山没像往常一样蹲在门口抽烟,而是罕见地坐到了炕沿上,就着油灯微弱的光,拿出他那套磨损严重的木工工具,慢吞吞地擦拭着。
李秀兰在收拾碗筷,小向红趴在炕上,用手指在浮灰上画着玩。
林向阳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他抬起头,正对上父亲林大山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
“身子,是真大好了?” 林大山的声音不高,带着常年吸烟的沙哑。
“嗯,爹,好了。” 林向阳放下手里正在捆扎的柴火,坐直了身体。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那天在林子里……” 林大山用一块破布,仔细擦着一把凿子的刃口,动作很慢,“除了包袱,还碰上别的啥了没?”
屋子里安静下来,连李秀兰收拾的动作都放轻了,有些紧张地看着这父子俩。
林向阳的心提了一下,但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没,爹。就那包袱,看着挺新,不像扔那儿很久的。” 他不能改口,只能将谎言进行到底。
林大山“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包袱,话锋却是一转:“你哥,有日子没捎信回来了。”
林向军,那个参加了民兵队的哥哥,是家里另一份沉甸甸的牵挂。
林向阳沉默片刻,开口道:“爹,娘,你们别太担心。哥在民兵队,好歹是咱们自己的人。现在这光景……城外肯定是乱的,但越是乱,咱们自己人越得抱成团。”
他的话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冷静。李秀兰听得眼圈微红,低下头去。
林大山擦拭工具的手停住了,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向阳脸上:“你觉着,这世道,往后会咋样?”
这个问题,从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嘴里问出来,显得格外突兀和沉重。
林向阳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父亲最直接的试探。他不能再表现得像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他迎着父亲的目光,眼神没有闪躲,声音低沉却清晰:“爹,我在床上躺着发烧那几天,浑浑噩噩的,好像想通了不少事。”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既要符合这个身份可能的认知,又要展现出“想通”后的变化。
“咱家,还有屯里好些人家,为啥日子过得这么难?粮食金贵,盐巴金贵,连活命都难。不是因为咱懒,是因为这世道不对。”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这个时代底层民众共有的苦楚,但很快又转为一种分析般的冷静,“城外头,‘遭殃军’不行了,我看得出来。他们守不住。可往后是啥样……我说不准。但我知道,不管谁来了,咱老百姓想过安生日子,就得有粮食,有力气,心里还得有杆秤。”
他没有直接说出“解放”、“共产党”这些词,那太超前,太危险。但他提到了“自己人”、“抱成团”,提到了对“遭殃军”的判断,更提到了老百姓最朴素的诉求——安生日子。
林大山静静地听着,脸上纵横的皱纹在灯光下如同刀刻。他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病了一场后,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少年。
油灯的光晕摇曳着,映照着一老一少两张相似却气质迥异的脸庞。
良久,林大山缓缓低下头,继续擦拭那把已经锃亮的凿子,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病好了,就多帮你娘干点活。” 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沉闷,“心里有数,是好事。但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强。”
林向阳心中微微一松,知道这第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父亲没有完全相信,但至少,他表现出来的“沉稳”和“通透了”,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那些巧合和变化。
“我知道了,爹。” 他低声应道。
林大山不再看他,将工具仔细收好,起身,又蹲回了门口那个他习惯的位置,点燃了旱烟袋。烟雾升起,模糊了他黝黑而复杂的表情。
李秀兰看着父子俩,似乎也松了口气,继续忙活起来。
林向阳知道,父亲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在这个敏感的年代,任何不寻常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他必须更加小心,既要利用系统改善生活,又要让自己的行为符合一个“突然开窍”的农村青年应有的逻辑。
路,还很长。但经过这番无声的交锋,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似乎又站稳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