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峰缓缓点了点头,指尖灵光微闪,一道柔和洁净的白色术法如同水波般拂过整个接待室。
瞬间,地上喷溅的茶水、墙壁上的水渍,乃至空气中残留的茶雾与清冽茶香,都被涤荡一空,室内恢复洁净清爽,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他重新端起了茶杯,只是那握着杯壁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开口道,声音低沉了许多:
“不仅如此。当年的万宝阁,虽底蕴深厚,却远未达到如今这般横跨西荒天域、执掌无尽财富与资源的交易巨擘地位。那时,与其相抗衡、甚至意图压其一头的势力,并非少数。”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敬畏与一丝莫名的寒意:
“但后来……都被那位姬前辈……‘挨个上门拜访’了。”
他特意加重了“拜访”二字,其意不言自明。
“之后,那些势力便仿佛一夜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或是主动退让,放弃了与万宝阁的核心竞争,或是……直接被万宝阁以雷霆之势吞并消化。
可以说,万宝阁能在这西荒天域奠定今日无可撼动的霸主根基,这位三阁主以绝对武力铸就的铁腕,功不可没。”
这……这确实是惊世骇俗的行事风格!
尘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以一己之力,登门“拜访”诸多强大势力,迫其臣服或消亡……
这位姬前辈的战力之强横,行事之霸道,简直到了匪夷所思、令人胆寒的地步!
“即便是这样,”
尘夜压下心头的震撼,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关切,“姬前辈对待愫雪姐,应该……总不会太过严苛吧?”
凌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尘夜的担忧,反问道:
“你觉得,以她的性情,对待她认可的后辈,其教导方式……会是怎样的?”
尘夜被问得一愣。
他脑海中闪过姬香香降临拍卖会时那睥睨众生的威仪,以及盛怒之下将江心弈如同小鸡仔般抓走的画面,但对于她平日如何教导弟子,确实一无所知。
凌峰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自嘲,缓缓解释道:
“那位姬前辈的‘教学方法’,非常……简单直接。或者说,残酷。”
“实战,是她唯一的信条。”
凌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想要得到她的指点?可以。但前提是,你必须能与她同境界的化身,在她手下坚持至少一刻钟不彻底溃败!
唯有如此,她才会在战斗结束后,指出你招式衔接、灵力运转、乃至战斗意识上的每一处纰漏与破绽。”
“修炼上遇到瓶颈?”
凌峰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无力感,
“除非你的修炼速度,能比肩她当年在同等境界时的进度!否则,休想从她口中得到哪怕一句关于功法运转、瓶颈突破的解答!”
尘夜的面色瞬间僵硬,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这哪里是教学?这分明是魔鬼般的折磨与筛选!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
凌峰模仿着姬香香那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语调,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铁交鸣的肃杀之气,
“‘若我弟子不能超越我,那我要这废物弟子何用?’”
那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接待室里,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所以,”
凌峰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要沉入地底,
“这些年来,真正能坚持做她弟子的人……一个都没有。
不是被她以‘实战教学’之名打成难以复原的道基重伤,便是始终达不到她那苛刻得近乎不可能的要求,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指点,最终只能带着满身伤痕和破碎的道心,黯然离去。”
“小江能成为她的弟子,全靠着《万宝金阙经》堪称逆天的修炼速度,达到了她破格收徒的底线。
她对小江的天赋,是极为看重的。你想想看,”
凌峰看向尘夜,眼神凝重,
“‘实战’这一门她最重视的必修课,她又怎么可能对小江有丝毫松懈?”
尘夜的面部肌肉不由得抽搐了几下,心中为江心弈默哀。
难怪!难怪每次提到师尊,江心弈那丫头都像是见了天敌的小兽,恐惧得瑟瑟发抖——
其中固然有被剥夺自由、强制闭关的苦闷,但更大的阴影,恐怕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要与那位将境界压制到金丹、实则本体是洞虚九层巅峰的恐怖存在进行生死搏杀般的“实战”对练!
也难怪江心弈年纪轻轻,一身战力却强悍得不像话,面对突破到化婴境的影蚀真君都能悍然出手,毫无年轻天才常见的浮躁和实战经验不足的短板。
原来,都是用血与泪、在无数次濒临死亡的边缘挣扎出来的!只是那份对师尊深入骨髓的恐惧,也成了她挥之不去的烙印。
这真是……无比符合那位女战神身份的教学方法。
但凌愫雪……尘夜的心猛地揪紧。愫雪姐更擅长精微的瞳术洞察与灵力操控,走的是谋定后动、以巧破力的路子。
她的道心与战斗风格,显然是绝对无法承受这种狂暴、直接、近乎毁灭性的“打磨”方式的。
尘夜只能在心底拼命祈祷,姬前辈啊,您高抬贵手,就只在总阁给愫雪姐安排个清闲职务便好,万勿将她视作弟子来“锤炼”!让她远离那恐怖的“实战”课,继续只专注培养江心弈那个小怪物吧!
“事已至此,连我都无能为力。”
凌峰长长地、无力地叹了口气,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无奈与忧虑,
“只能祈祷……那位姬前辈,能大发慈悲,不要用对待弟子的方式……去‘教导’愫雪了……”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渺茫。
尘夜沉默着,沉重地点了点头。
面对姬香香那种巅峰的存在,任何挣扎和干涉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对凌愫雪处境的深深担忧,神色陡然一肃,目光如炬地看向凌峰,开口道:
“凌伯父,尘夜冒昧,还有一事,必须当面请教!”
“说吧。”
凌峰也迅速收敛了脸上的忧虑,重新凝聚起几分属于城主的沉稳气度,
“是修炼上遇到什么难题了吗?但说无妨。”
尘夜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微微垂眸,右手悄然一动。
戴在他右手中指上那枚古朴神秘的九曜玄宸戒,表面流转的纹路极其隐晦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吞噬了一缕光线。
下一刻,一股清冽而又带着奇异哀伤气息的幽香,悄然弥漫开来。
一朵奇异的花,凭空出现在他摊开的掌心。
那花形似昙花,却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至极的幽紫色,花瓣仿佛是由凝固的夜色雕琢而成,竟隐隐有种吞噬周遭光线的错觉。
花瓣的边缘,并非平滑,而是流淌着点点细碎、璀璨如同星砂碎屑般的银芒,随着花朵的微颤,银芒如活物般流转不息。
花蕊的中心,则凝聚着一团不断变幻形态、近乎透明的氤氲雾气,那雾气时而聚拢如珠,时而散逸如烟,散发出那股令人心神摇曳的清冷与哀伤交织的气息。
正是尘夜在拍卖会上,为了凌愫雪而拍下的——彼岸昙!
这朵花,是引动凌愫雪深藏心底剧痛的导火索,是她情绪失控的起点。
此刻,是他今日来此,为凌愫雪,更为那位素未谋面的、早逝的凌夫人,向凌峰城主讨要一个真相、一个交代的关键信物!
凌峰的目光,在触及那朵静静躺在尘夜掌心、散发着妖异美丽与无尽哀思的彼岸昙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与滔天悔恨,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
属于金丹巅峰的磅礴气息,在这一刻完全失去了控制,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狂暴的灵力风暴,猛地从凌峰体内汹涌而出!
轰隆!
整个接待室内,原本隐匿在墙壁、地面、天花板深处的繁复防御阵法,瞬间被这股失控的狂暴力量所激发!
无数道淡金色的玄奥阵纹如同被惊醒的巨龙,骤然浮现、疯狂流转,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竭尽全力地抵消着这股足以撕裂空间的恐怖冲击!
然而,距离风暴中心最近的尘夜,修为不过炼体!
在这股如同实质山岳般的金丹威压面前,他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躯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瞬间离地倒飞出去!
五脏六腑仿佛被挤压移位,眼前一黑,直直地朝着后方坚硬的、闪烁着阵纹的墙壁狠狠撞去!
“糟了!”
凌峰在气息爆发的刹那便已惊醒!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懊悔!他几乎是本能地并指如剑,朝着尘夜倒飞的方向凌空一点!
一道柔和却坚韧无比的灵力匹练,如同最灵巧的绳索,后发先至,瞬间缠绕上尘夜的身体,卸去那恐怖的冲击力,将他即将撞上墙壁的身躯稳稳托住,轻柔地放回地面。
做完这一切,凌峰甚至顾不上去看尘夜的情况。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附,死死地、带着刻骨铭心的痛苦,重新落回那朵在尘夜掌心微微摇曳、仿佛散发着无尽哀怨的彼岸昙上。
他挺拔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脸色苍白如纸,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般问道:
“愫雪她……都……都告诉你了?”
尘夜强忍着体内翻腾的气血和骨头传来的剧痛,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直视着凌峰那双瞬间被巨大痛苦和疲惫淹没的眼睛,将凌愫雪之前所述的内容,包括她对父亲那冰冷刺骨的指控——
那个为了突破境界,不惜对挚爱狠下毒手的“魔修”形象,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复述了一遍。
“这样吗……”
凌峰缓缓闭上了双眼,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要苦涩万分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与无尽的悲凉,
“也是……是我活该……是我应得的……”
尘夜看着他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模样,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凌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追问道:
“凌伯父!我不信!我不信您是那样的人!这其中,定然有您未曾说出口的苦衷!您……难道就不想为夫人,为愫雪姐,也为自己……解释一句吗?!”
凌峰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一丝浑浊的、承载着太多沉痛往事的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又被他迅速用指尖逸散的灵力悄然拭去。
他沉默着,那沉默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整个接待室都透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他才用带着浓浓疲惫与深入骨髓悔恨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门轴被缓缓推开,沙哑地开口:
“当初……我的确……为了突破境界,近乎疯魔……”
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沉重往事,终于被这朵彼岸昙,撬开了一道缝隙,即将被痛苦地揭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