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年,年味就像是那锅里慢慢煨着的老汤,一天比一天浓郁起来。
虽然村里依旧是一片萧索,家家户户都关着门,省着那点可怜的口粮和柴火。
腊月二十四,扫房子。
林家男人们齐上阵,爬上屋顶,清扫积了一年的尘土和落叶。
女人们则把家里所有的被褥、衣裳都抱出来,挂在院子里晾晒,拍打出一阵阵带着阳光味道的灰尘。
腊月二十五,磨豆腐。
林卫家上了半天班,下午就溜了回来。
小叔林建设把他那手绝活亮了出来,半斤黄豆,硬是给他磨出了一大板细嫩的豆腐,引得铁蛋和妞妞两个小馋猫围着石磨转了一天。
林建国则请了村里的老秀才,用红纸写了几副崭新的春联。
林卫家带着弟弟妹妹,小心翼翼地把“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的对联贴上了大门。
当那抹鲜艳的红色,出现在这灰扑扑的院落里时,年才算真正地来了。
终于,到了年三十。
年三十的下午,供销社提前放了假。
林卫家被师傅老刘叫住了。
“卫家,走,陪师傅去喝两杯。”
老刘领着他,来到了县城里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饭馆里人不多,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
老刘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点了一盘卤猪头肉,一碟花生米,要了二两散装的地瓜烧。
“来,小子,过年了,咱爷俩也奢侈一把。”老刘给他也倒了一杯。
“师傅,您一个人过年?”林卫家问道。
“老婆子回乡下闺女家了,就我一个。”老刘喝了口酒,眼神有些落寞,“人老了,就怕过年。冷清。”
酒过三巡,老刘的话也多了起来。
“卫家啊,”他夹起一块猪头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你来社里,也快小半年了。师傅看在眼里,你是个好苗子,有脑子,也肯下力气。”
“都是师傅您教得好。”
“少拍马屁。”老刘瞪了他一眼,“我就是想跟你说,咱们这行,看着风光,其实里头的难处,多着呢。你以后路还长,记住了,不管走到哪一步,都别忘了自个儿的根。”
他端起酒杯,跟林卫家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行了,菜也吃了,酒也喝了,赶紧滚回家过年去吧。别让你娘在家惦记着。”
林卫家心里暖暖的,也干了杯里的酒。
“知道了,师傅。您也过年好。”
回到家天还没黑,林家老宅的院子里,就已经亮起了灯火。
按照林大山老爷子定下的规矩,每年的年夜饭,不分家,林家所有成员,都得聚到老宅来,一起守岁过年。
林建国一家,三叔林建军一家,小叔林建设,都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
一时间,平日里冷清的老宅,被十几口人塞得满满当当,充满了孩子们的嬉笑声和大人间的寒暄声,热闹非凡。
男人们在堂屋里,围着烧得旺旺的炭火盆,喝着茶,抽着烟,说着一年到头的收成和队里的新鲜事。
女人们则在厨房里,上演着一场无声的“厨艺大赛”。
王秀英、刘桂枝、李红霞、周秀兰,婆媳、妯娌几个,各显神通,把手里那点有限的食材,变着花样地往桌上端。
今年的年夜饭,正如林大山嘱咐的那样,没有大操大办,为的就是不让那浓郁的香味飘出院子,招人眼红。
主菜,是一大盘白切肉。
那是王秀英将小年那天留下来的一斤半五花肉,放在水里,只加了几片姜和一点盐,用文火煮得烂熟,再放凉了,切成晶莹剔透的薄片。
吃的时候,蘸一点林卫家从县城带回来的酱油。
这样做,能最大程度地保留肉的香味,又不会让味道飘散出去。
另一道荤菜,是清蒸鱼。
鱼块上铺上几片早就腌好的咸肉,同样是放进笼屉里蒸熟。
鲜味都被锁在盘子里,只有端上桌,才能闻到那股子鲜香。
那只风干的兔子,则被撕成细丝,和着家里自己发的绿豆芽,凉拌了一大盘,清爽开胃。
除此之外,就是几道看似普通的素菜,。
小叔林建设磨的白菜炖豆腐、用鸡蛋和橡子粉摊的“鸡蛋饼”、一盘酸辣土豆丝,以及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白面混着玉米面蒸出来的“二面馒头”。
当所有的菜都端上桌,两张大八仙桌拼在一起,摆得满满当当。
十几口人,老老少少,围坐在一起,堂屋里暖意融融。
林大山坐在最上首,看着眼前这济济一堂的儿孙,看着桌上这在灾年里堪称奢侈的饭菜,那双总是严肃锐利的浑浊老眼里,难得地,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开饭吧。”老爷子发了话。
“等等!”三叔林建军站起身,端起面前那碗地瓜烧,声音洪亮。
“爹,二叔,大哥,各位兄弟侄子!今天这顿团圆饭,能吃得这么安稳,这么丰盛,全靠一个人!我提议,咱们所有人,都站起来,先敬卫家一碗!”
“对!敬卫家!”
全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将手里的酒碗,举向了那个坐在角落里,有些不好意思的年轻人。
林卫家也连忙站起身,端起酒碗,眼眶有些发热。
“爷爷,各位叔伯,哥哥们,这使不得。我做的,都是应该的。这个家,是靠大家伙儿一起撑起来的。”
“你小子,就别谦虚了!”林大山也端起了酒碗,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
“你当得起!没有你,咱们现在,还都在为明年的口粮发愁呢!干了!”
“干了!”
将碗里的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烧得每个人心里都热乎乎的。
这顿年夜饭,吃得格外香甜。
孩子们的小嘴,吃得油光锃亮。
铁蛋和妞妞更是吃得小肚子滚圆,像两只偷吃了油的小老鼠。
大人们则一边吃着菜,一边喝着酒,说着话,气氛热烈而温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林大山的兴致,也前所未有的高。
他放下酒碗,看着围在身边的几个曾孙、孙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慈爱。
“铁蛋,妞妞,过来,到太爷爷这儿来。”
两个小家伙不怕生,跑到老爷子跟前。
林大山从怀里,掏出两个用红纸包着的小包,一人塞了一个。
“拿着,太爷爷给的压岁钱。”
里面包着的,不是钱,而是两块林卫家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
“谢谢太爷爷!”两个小家伙甜甜地喊道。
“爷爷,您光给他们,不给我们啊?”
林卫红和林卫芳几个半大孩子,也凑趣地开起了玩笑。
“哈哈哈,都有,都有!”
堂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爷爷,”林卫家看着兴致高昂的老爷子,笑着问道。
“您以前不是最会打猎吗?过年了,给我们这些小的,讲讲您以前打猎的故事呗?”
“对啊!爷爷,讲一个!讲一个!”
林卫民和林卫平几个小子,立马跟着起哄。
“好,好。”
林大山被孙子们捧得高兴,清了清嗓子,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变得锐利如鹰。
“那还是我像卫家这么大的时候,”
他陷入了回忆。
“那时候,山里的野物,比现在多多了。有一年冬天,下了大雪,封了山。村里断了粮,我看着家里人饿得直发慌,就一个人,扛着我爹留下的那杆老套筒,进了深山。”
“那雪,下得有一尺多厚,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膝盖。我在山里转了两天两夜,连个兔子毛都没看着,带的干粮也吃完了,饿得我前胸贴后背,眼冒金星。”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猜我看着啥了?”
老爷子故意卖了个关子。
“看着啥了?是野猪吗?”
林卫民急切地问道。
“不是。”林大山摇了摇头,
“我看见了一头鹿。一头梅花鹿。神气得很,犄角跟珊瑚枝一样漂亮。它就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低着头,刨着雪,找底下埋着的草根吃。”
“我当时那个心啊,砰砰直跳。我知道,这头鹿,就是我们全家人的救命粮。我悄悄地把枪举起来,瞄准了它的脖子。
可就在我要开枪的时候,那鹿,忽然抬起了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干干净净的,跟泉水一样,没有一点害怕,就那么瞅着我。”
“我手里的枪,一下子就变得有千斤重。我跟它就那么对视着,过了好半天,我最后,还是把枪给放下了。”
“啊?爷爷,您咋不打啊?打了不就有肉吃了吗?”
铁蛋不解地问。
“是啊。”林大山叹了口气。
“可我总觉得,那么漂亮的动物,我要是就那么一枪给它打死了,我这心里头,一辈子都过不去。后来,我掉头就走了。
说也奇怪,就在我下山的路上,就让我碰见了一头被冻僵了的傻狍子,白捡了个大便宜。那一年,我们家,就靠着那头傻狍子,撑了过去。”
老爷子讲完这个故事,屋子里安静了许久。
林卫家看着爷爷,心里头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知道,爷爷讲这个故事,不仅仅是为了热闹。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这些后辈们一个道理。
做人,得有敬畏之心。
敬畏天地,敬畏生命。
有所为,更要有所不为。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响起,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守着岁,也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团圆和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