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香味,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这个家家户户肚里都缺油水的年头,肉香就像长了腿的钩子,能把人的魂儿都给勾走。
王秀英把那只收拾干净的肥兔子剁成块,先用大火燎去皮上的细毛,再下锅焯一遍水,撇去浮沫。
锅里没有多少油,就拿一小块肥肉擦了擦锅底,把兔子块放进去煸炒,直到肉块表面微微发黄,这才添上满满一锅水,扔进去几片从山上挖回来的野姜,盖上锅盖,用小火慢慢地炖。
“咕嘟……咕嘟……”
随着灶膛里的火苗烧着,浓郁的肉香就从锅盖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林卫民和林卫红两个半大小子,早就被这香味馋得坐不住了,像两只小馋猫似的,围着灶台直打转,时不时就掀开锅盖瞅一眼,又被王秀英笑着拍开手。
“别急,还没炖烂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王秀英嘴上说着,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肉香,实在太霸道了。
住在隔壁的李家婶子,正坐在自家门口的门槛上纳鞋底,鼻子一个劲儿地往林家院子的方向抽动。
“他娘的,这是谁家在炖肉?香得人心里头发慌。”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站起身,装作去井边打水的样子,拎着个空木桶就出了门,脚下的步子却直直地朝着林家的院门走过来。
人还没到门口,那大嗓门就先传了进来。
“哎哟,建国家的,你们家这是做啥好吃的呢?这香味,我在家里都闻见了,馋得我家那几个小子直叫唤!”
李婶子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一眼就瞅见了灶台上那口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
王秀英正往灶膛里添柴火,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自得的笑,嘴上却谦虚得很:“李嫂子来啦?快屋里坐。没啥好吃的,就是卫家这孩子运气好,下午上山碰见只傻兔子,给弄回来了,炖锅汤给孩子们解解馋。”
“傻兔子?”李婶子走到灶台边,使劲吸了吸鼻子,那眼神就跟黏在锅盖上似的,“我瞅着可不像傻兔子,这肉香的,比过年杀猪都馋人!你们家卫家就是有出息,刚回来两天,就让你们家天天见荤腥。”
话里头,带着三分羡慕,七分酸溜溜的味道。
王秀英心里听着舒坦,但也没昏了头,只是笑着说:“就是个运气。李嫂子,等会儿汤炖好了,你拿个碗过来,我给你盛一碗汤回去给孩子们尝尝鲜。”
“哎哟,那哪好意思!”李婶子嘴上推辞着,眼睛却亮了,“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先替我家那几个馋猫谢谢你了!”
得了准话,李婶子心满意足地走了,没一会儿,村里好几户人家都知道了,林家老三林卫家有本事,上山能打着兔子,让家里吃上肉了。
一锅兔肉,足足炖了一个多时辰。
等到开饭的时候,那肉已经炖得酥烂脱骨,汤色奶白,上面飘着一层金黄的油花。
王秀英没舍得把肉都捞出来,先给老爷子林大山送去了一大碗连肉带汤的,剩下的才端上自家的饭桌。
桌子不大,一家人围得满满当当。
林卫东和林卫疆两个壮劳力,看着那盆兔肉,眼睛都直了。兄妹几个更是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吃吧,都吃吧,锅里还有呢!”王秀英看着孩子们那副馋样,拿起筷子,先给每个人碗里都夹了一些肉。
林卫东夹起一块兔子腿,也顾不上烫,塞进嘴里,肉炖得极烂,牙齿轻轻一碰就化开了,满嘴都是肉的鲜香,连骨头都炖得入了味,嘬一口,骨髓里的油香都顺着舌尖滑进了肚子里。
“好吃!真香!”林卫东含糊不清地赞道,手里的筷子就没停过。
林卫疆话少,只是埋着头,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送,吃得额头上都冒了汗。
林卫民和林卫红更是吃得小脸油乎乎的,连汤汁都舍不得浪费,拿玉米面饼子蘸得干干净净。
这一顿饭,是林家这几个月来,吃得最香、最满足的一顿。
一盆兔肉,连汤带水,被吃了个底朝天。
夜深了,整个柳树屯都陷入了沉睡。
林卫家躺在炕上, 正迷迷糊糊间,外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林卫家耳朵一动,悄悄地坐起身,掀开门帘的一角,朝外屋望去。
昏黄的煤油灯下,父亲林建国正一个人坐在那张矮方桌前。
桌上是十几本大小不一、纸张泛黄的册子,还有那把被他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旧算盘。
林建国的背微微佝偻着,眉头紧锁,正低着头,一手拿着册子,一手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清脆的算盘珠子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卫家知道,那是生产队的账。
作为大队的会计,父亲不仅要管着自家的柴米油盐,更要管着全大队人的吃喝拉撒。
哪家出工多少,该记多少工分;队里收了多少粮食,交了多少公粮,还剩下多少;哪家孩子多,劳力少,成了超支户,年底该怎么算……这一笔笔,一桩桩,都是压在他肩上的担子。
林卫家看着灯光下父亲那疲惫而专注的背影,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他看见父亲算着算着,停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口凉水,然后拿起烟袋锅,装上一锅旱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父亲的咳嗽声被刻意压得很低,但还是传了过来。
林卫家默默地看着,没有出声打扰。
他悄悄地回到炕上,躺了下来,眼睛却睁得老大。
他以前只知道父亲是会计,却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这份工作的沉重。
这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算的是工分,是粮食,是几百口人的生计,更是父亲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一家之主,一个大队干部的责任与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