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阳光失去了正午时的毒辣,变得温和而慷慨。
它透过堂屋那扇糊着泛黄窗户纸的木窗,懒洋洋地洒了进来,在坑洼不平的土地面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
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和一股淡淡的、干草与泥土混合的味道。
队里难得地放了半天假,家里也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许多。
大哥林卫东和二哥林卫疆吃过午饭,就歪在里屋的土炕上睡午觉去了。
干了一上午的农活,他们的身体早就累乏了,头一沾枕头,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鼾声。
父亲林建国则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当间那片最亮的阳光下,眯着眼,手里拿着他那杆老烟枪,不紧不慢地用一根细细的铁丝清理着烟锅里的积灰。
王秀英和嫂子李红霞没有午睡的习惯。
她们俩搬了两个小板凳,坐在堂屋门口,就着从门外透进来的天光,做着针线活。
嫂子是在给自家大儿子铁蛋补一件磨破了手肘的褂子,母亲则是在纳一双新的千层底。
纳鞋底是个磨人的活儿。
王秀英戴着一副老花镜,左手拿着鞋底,右手攥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锥子,使劲地在厚厚的布料上钻着孔。
每钻一下,她都要皱一下眉头,用上全身的力气。然后,再把浸过蜡的粗麻线穿过去,用牙咬着线的一头,双手用力,“嗤啦”一声,将线拽紧。
堂屋里,只听得见这“噗嗤、噗嗤”的锥子声,和嫂子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林卫家午睡完从里屋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宁静而寻常的景象。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悄悄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母亲旁边。
“醒了?”王秀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慈爱,“咋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娘。”林卫家笑了笑,“您歇会儿吧,看您累的,头上都出汗了。”
“嗨,干惯了的活,不累。”
王秀英说着,还是直起身子,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腰,“倒是你,手上的泡好点没?”
“早就不疼了。”林卫家把手伸给她看,那几个水泡已经瘪了下去,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嫂子李红霞在一旁听着,也笑着插了一句:
“三弟这身子骨,就是比他那两个哥哥金贵。他俩那手,长年累月地泡在泥里,糙得跟老树皮似的,别说磨几个泡了,就是划道口子,拿土搓搓也就没事了。”
话是这么说,但语气里没有丝毫的嫉妒,反倒是充满了对这个读书人小叔子的关爱。
林卫家笑了笑,没接话。他拿起墙角的一把大蒲扇,不紧不慢地给母亲和嫂子扇着风。
午后的风带着些许燥热,蒲扇扇出来的风虽不大,却也带来了一丝难得的凉意。
“对了,卫家,”王秀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手里的活计,问道。
“你之前说,那供销社的采购员,是要成天在外头跑的?”
“是啊,娘。”
“那辛苦不?”王秀英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我听人说,跑外头的差事,风餐露宿的,吃不好也睡不好,最是熬人。”
“还行,娘,您别担心。”林卫家安慰道。
“年轻人,多跑跑,长见识,是好事。总比天天待在一个地方强。”
“那倒也是。”王秀英点了点头,似乎是被说服了。
“你打小主意就正,自个儿心里有数就行。就是去了县里,人生地不熟的,凡事多留个心眼。”
“我知道的。”
母子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说的都是些琐碎的、翻来覆去叮嘱过许多遍的家常话,但林卫家却听得格外安心。
过了一会儿,院门外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紧接着,四个半大的孩子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正是去外面疯玩回来的林卫红、林卫民,还有大哥家的铁蛋和妞妞。
铁蛋最大,今年刚六岁,正是上蹿下跳的年纪,手里举着一根用狗尾巴草编的“大刀”,威风凛凛。
妞妞最小,才四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跟在哥哥姐姐后面,跑得小脸通红,手里还攥着几朵不知从哪儿摘来的野菊花。
“奶奶!娘!三叔!”孩子们一进院子,就叽叽喳喳地喊开了。
“慢点跑,看摔着!”李红霞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掏出手帕给妞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铁蛋则献宝似的把手里的“大刀”举到林卫家面前:
“三叔!你看,这是我编的,厉害不?我刚才跟二狗子他们打仗,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厉害,咱们铁蛋最厉害了。”林卫家笑着夸奖道,顺手从他头上摘下一片沾着的草叶。
“三叔,给你花!”妞妞把手里那几朵被攥得有些蔫了的野菊花,奶声奶气地递了过来。
林卫家接过那束小小的、带着孩子体温的花,心里头软成了一片。
他从兜里掏出几张前几天在公社顺手扯下来的废报纸,三下五除二,就给四个孩子一人折了一个纸风车。
“拿着,去院里跑跑,看谁的风车转得快。”
“哇!风车!”孩子们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接过纸风车,欢呼着又跑到了院子里。
很快,院里就传来了他们追逐打闹的笑声,和纸风车被风吹得“呼啦啦”转动的声响。
阳光,透过院子里那棵老枣树稀疏的枝叶,洒下一地细碎的光影。
林建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清理完了他的烟袋锅,正靠在墙根下,闭着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
大哥二哥的鼾声,从里屋隐隐约约地传来。母亲和嫂子的针线,还在不紧不慢地穿梭。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林卫家坐在小板凳上,轻轻地摇着蒲扇,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头一片宁静和温暖。
他忽然觉得,自己拼了命想要守护的,不就是这样平淡、琐碎,却又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寻常日子吗?
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壮举,也不需要什么惊世骇俗的发现。
能让父亲的眉头少皱一分,能让母亲的腰背挺直一点,能让哥哥们少流一滴汗,能让孩子们的笑声更响亮一些……
这,或许就是他重活一回,最大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