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一辆牌照特殊的黑色奥迪A6L,平稳地驶入了京城西郊的军部大院。
车子在主办公楼前停下。
后门打开,高明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丝毫褶皱的深色中山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神情严肃。
他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栋充满苏式风格的灰色建筑,以及楼顶那颗巨大的红色五角星。
他不喜欢这里。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过于刚硬和直白的线条,缺乏他所习惯的,那种需要细细品味的,迂回的艺术感。
他的秘书,张处长,快步从副驾驶位上下来,为他拉开车门,然后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同走上台阶。
门口的警卫核对了证件,敬礼,放行。
大楼内部,光线充足,一尘不染。走廊里,不时有穿着军装的军官快步走过,每个人都目不斜视,脚步声整齐划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纪律的味道。
一名年轻的上尉军官早已等候在大厅。
“高主任,欢迎您。赵副部长已经在会议室等您了。”
高明微微点头,情绪是平静。
“带路吧。”
……
三楼,一间小型的会客室。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长方形会议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听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书法。
赵信和李锐已经坐在了桌子的一侧。
他们都穿着军装常服,坐姿笔挺。
看到高明走进来,赵信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算不上热情的笑容。
“高主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高明也伸出手,和赵信握了握。
“赵将军客气了。今天来,是代表监察委,就一些跨部门的协调工作,来和军部的同志们交流一下看法。”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
双方分宾主落座。
勤务兵送上两杯热茶,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四个人。
高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却没有喝。
“赵将军,昨天那场追授典礼,我们监察委的同志们也都看了,很受感动,也很受教育啊。”
他先是开口称赞,这是他一贯的谈话艺术。
“为英雄正名,这是我们早就该做的事情。”
赵信的回答很直接,没有任何客套。
高明笑了笑,放下了茶杯。
“是啊,早就该做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
“我个人有点小小的疑问,当然,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不代表组织。”
“像‘夜莺’小组这样的绝密档案,按理说,重审的程序会非常复杂,时间跨度也会很长。可这次,从启动调查到公开追授,似乎……快了点。”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赵信的脸上。
“当然,我绝对不是质疑军部的工作效率。我只是担心,会不会因为时间太仓促,在某些程序上,留下了什么瑕疵?”
“我们监察委的职责,就是防微杜渐。不能让一件好事,因为程序上的小问题,被人抓住话柄,你说对不对,赵将军?”
这番话,说得绵里藏针。
表面上是关心,是提醒。
实际上,却是在质疑这次行动的“程序正当性”。
李锐坐在赵信的身后,他的手在桌子下面,已经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这些搞政治的,心眼就是脏。他们根本不关心英雄的冤屈,只关心自己的权力和规矩。
赵信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看着高明,像是完全没有听出话里的深意。
“高主任多虑了。”
“这次重审,之所以快,不是因为我们不讲程序,而是因为证据确凿,事实清楚!”
“叛徒就在眼前,英雄的冤魂还在天上看着!这种事,多拖一天,都是我们这些活人的耻辱!”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刚硬。
“至于程序,我们完全是按照军事法庭的条例在办。所有卷宗,都清清楚楚。高主任要是有兴趣,我随时可以安排你查阅。”
高明看着赵信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蔑。
匹夫之勇。
他心里给赵信下了个定义。
“赵将军误会了,我怎么会质疑军部呢?”
高明摆了摆手,脸上重新堆起笑容。
“我只是觉得,孙志国同志的案子,牵扯很广,级别又高。现在最终的司法审判还没有下来,我们这么高调地为‘夜莺’平反,会不会让外界产生一些联想?认为我们是在用舆论,来干预司法?”
他终于图穷匕见,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孙志国。
“孙志国?”
赵信冷哼一声,情绪是鄙夷。
“他算什么同志?一个出卖战友,通敌叛国的败类!”
“高主任,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事情很简单,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夜莺’是英雄,孙志国是叛徒!英雄,就该得到最高的荣誉!叛徒,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
“这跟什么舆论,什么司法,有关系吗?这是天理!”
李锐听得心头一阵痛快。
他很想站起来给赵信鼓掌。
对付这种人,就该用这种最直接,最不讲道理的方式。
高明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他发现,跟眼前这个军人,根本无法用他所擅长的方式来交流。
他所有的暗示,所有的机锋,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对方根本不接招。
或者说,对方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接招”这个概念。
高明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让他烦躁的心绪,平复了一些。
他决定换一个角度。
“赵将军的爱憎分明,我个人十分敬佩。”
“不过,我们站在不同的位置,考虑问题的角度,可能也不同。”
“孙志国的案子,现在是由你们军方主导调查。但是,他毕竟也曾是国安部的高级领导。他的问题,会不会牵扯到一些更复杂的,比如……派系之间的问题?”
他死死地盯着赵信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这是最核心的试探。
他想知道,赵信的背后,到底是谁。
赵信皱起了眉头。
他看着高明,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派系?什么派系?”
“高主任,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只知道,军装穿在身上,就要对得起这身皮!”
“谁敢背叛国家,背叛战友,谁就是我的敌人!我不管他是什么派系,背后站着谁,我都要把他揪出来,让他接受审判!”
“难道在你们监察委,抓一个叛徒,还要先问问他,是哪个山头的吗?”
最后一句反问,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高明的脸上。
高明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的情绪,是恼怒。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可以容忍对方的愚蠢,但不能容忍对方用愚蠢,来挑战他的权威。
“赵将军,言重了。”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只是在提醒你。有些案子,水很深。贸然下水,当心被淹死。”
“我们监察委,有监督所有人员的权力,也包括……军队的同志。”
“这次的行动,从程序到规模,都有些不同寻常。我们,会持续关注的。”
赤裸裸的威胁。
李锐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
“你……”
“坐下!”
赵信头也没回,低喝一声。
李锐的身体一僵,最终还是不甘地坐了回去。
赵信也缓缓地站起身。
他比高明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多谢高主任的提醒。”
“不过我还是那句话,邪不压正。只要我赵信还穿着这身军装,就绝不允许任何叛徒,逍遥法外!”
“至于水深不深,我倒想看看,它到底能淹死谁!”
“高主任要是没别的事,我就不送了。军务繁忙。”
逐客令。
这是毫不掩饰的,强硬的逐客令。
高明深深地看了赵信一眼。
然后,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职业化的,淡漠的笑容。
“好,很好。”
“那今天就到这里,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带着他的秘书,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李锐立刻跳了起来。
“部长!这家伙也太嚣张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们?”
赵信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奥迪车缓缓驶离。
他脸上所有刚硬和愤怒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转过身,看着暴跳如雷的李锐,笑了。
“演得不错吧?”
李锐一愣。
“演?”
“不然呢?”
赵信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秦风那小子,真是把人心算到了骨子里。”
“他说,这条鱼上钩之后,派来探路的,一定是个自作聪明的老狐狸。”
“对付这种人,你跟他讲道理,玩心眼,他会觉得你深不可测。”
“但你如果表现得像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他反而会觉得,他已经看透了你,从而放松警惕。”
李锐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
黑色的奥迪车上。
高明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
秘书张处长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主任,这个赵信……”
“一个莽夫而已。”
高明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不过是运气好,抓到了一条大鱼的尾巴,就以为自己能把整条鱼都拖上岸。”
“愚蠢。”
他的情绪,是自信。
在他看来,赵信所有的强硬,都只是一种色厉内荏的表现。
一个只懂得喊口号,讲天理的军人,在真正的权力棋局里,活不过三集。
“看来,王老是多虑了。”
高明自言自语道。
“不过,这样也好。”
“对手越是愚蠢,我们的胜算,就越大。”
他看向窗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那个所谓的‘备份数据核心’,十有八九是他们编出来吓唬人的。”
“但我们,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他转头看向张处长,下达了命令。
“动用我们所有能动用的关系。”
“我要知道,那份东西,到底藏在哪里。”
“记住,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