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镇北侯府派来的马车朴实无华,通体玄黑,并无过多装饰。
只在车厢一角刻着一个不起眼的、代表着军功与戍边的狼头徽记,透着北疆特有的肃杀与刚硬。
驾车的老兵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鹰,一举一动皆带着行伍气息。
马车并未走喧闹的主街,而是穿行在几条相对僻静的巷弄,最终停在一座门庭看似并不显赫、却自有一股沉浑气势的府邸前。
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磨得锃亮,石狮威猛,与宁国公府的富贵雍容截然不同,这里处处透着军旅世家的简练与厚重。
林玥儿在引路嬷嬷的带领下,穿过几进院落。
府内不见太多奇花异草,多的是苍松翠柏,路径开阔,演武场上的兵器架擦得雪亮。
仆从不多,行动间悄然无声,眼神清正,规矩极严。
她被直接引至后院一处最为安静、也最为宽敞的正房。
屋内陈设同样简朴,却用料考究,多以北地厚重的紫檀、花梨为主,墙上悬挂着宝弓、犀角,以及一幅巨大的北疆舆图,取代了寻常勋贵家中的山水字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屋内,一位头发银白如雪、身着深褐色万寿纹常服的老夫人,正靠坐在铺着厚厚毛皮的紫檀木扶手椅上。
她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轮廓,如今却被岁月和忧思刻下了深深的沟壑。
脸色带着久病的苍白,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在林玥儿踏入房门的瞬间,便骤然亮起一道锐利而急切的光芒,紧紧钉在了她的脸上,再也无法移开。
老夫人身旁,站着一位年约四旬、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
他身着藏青色常服,未佩玉饰,腰杆挺得笔直,如同北疆永不弯曲的白杨。
他便是如今的镇北侯,苏云裳的嫡亲兄长,苏定远。
他的目光同样落在林玥儿身上,带着审视、激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痛楚。
引路的嬷嬷无声退下,并轻轻合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三人。
寂静,在空气中蔓延。
只有老夫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林玥儿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脸上逡巡,仿佛要在每一寸眉眼间,寻找着熟悉的痕迹。
她没有回避,坦然站立,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这就是母亲日夜思念的娘家?这就是她的外祖母和舅舅?
终于,老夫人颤抖着伸出手,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像……太像了……这眉眼,这鼻子……尤其是这眼神里的那股子劲儿……”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顺着脸上的皱纹肆意流淌,“孩子……你……你走近些,让外祖母……好好看看你……”
“外祖母”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依旧让林玥儿心脏猛地一缩。
她依言上前几步,在老夫人榻前停下。
老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那双手干枯冰凉,却带着巨大的力气,死死攥着她,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泪水滴落在林玥儿的手背上,滚烫。
“孩子……我的云裳……苦了你了……”
老夫人泣不成声,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林玥儿的脸颊,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这些年……你受苦了……外祖母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啊……”
苏定远也上前一步,这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侯爷,此刻虎目也已泛红。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情感:“母亲,您别太激动,仔细身子。”
他看向林玥儿,眼神复杂,“孩子……我们……我们找了你和你母亲,整整九年了……”
他转身,从身后一个锁着的紫檀木匣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卷画轴。
画卷缓缓展开。
第一幅,是一个明媚少女在庭院中扑蝶,巧笑嫣然,眉眼间与林玥儿至少有五分相似,正是年少时的苏云裳。
第二幅,是苏云裳身披红妆,凤冠霞帔,正是出嫁时的模样,美丽不可方物,眼中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第三幅……则是一张略显潦草、却笔触深刻的画像,画中女子形容憔悴,怀抱一个襁褓,眼神决绝而悲伤,正是林府出事前夜,秘密送出的最后一张画像……
“这是你母亲……年少时,出嫁时……还有……” 苏定远的声音哽住了,指着最后那幅画,“这是她最后托人送出来的……画上的婴孩,就是你……”
除了画像,还有几件旧物——一只苏云裳幼时戴过的长生锁,几封她未出嫁时写给家里的信笺,字迹秀逸灵动……
证据确凿,亲情不似作伪。
看着这些承载着母亲过往的物件,看着老泪纵横、真情流露的外祖母,看着强忍悲痛、眼神关切的舅舅,林玥儿即便心志再坚,此刻也不禁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她反手握住老夫人冰凉的手,轻声唤道:“外祖母……舅舅……”
这一声呼唤,彻底击碎了老夫人最后的防线,她将林玥儿紧紧搂在怀里,放声痛哭,仿佛要将这十六年的思念、愧疚与担忧尽数倾泻出来。
良久,老夫人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苏定远示意林玥儿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他脸上的悲痛渐渐被一种沉郁的凝重所取代。他压低了声音,确保话语只在三人之间流转:
“玥儿,”他第一次直呼其名,带着属于长辈的沉重,“既然相认,有些话,外祖母和舅舅,必须告诉你。”
林玥儿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来了。
“我们一直不相信,云裳和她那刚满月的孩子,会就那么轻易葬身火海。”
苏定远的声音带着铁锈般的涩意,“当年事发突然,我们远在北疆,收到消息时已无力回天。但这些年,我们从未放弃过暗中查探。”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同盯上猎物的头狼。
“最近,我们动用了一些埋藏极深的关系,查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线索。”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也异常清晰,
“我们怀疑,你母亲云裳,很可能……根本没有死。”
林玥儿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她极有可能,是被当年那场阴谋的幕后黑手,秘密囚禁在了某处!”
苏定远的目光,穿透窗棂,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声音压得低不可闻,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
“而那个地方,根据零星的线索指向……可能与……皇家禁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