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战场的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死寂的遗迹和一群心神激荡的人。
那万族并肩、共抗外敌的史诗画面,与现实中两大阵营剑拔弩张的对峙,形成了无比尖锐的讽刺。
神机营的修士们大多低着头,脸上充满了迷茫与挣扎。
他们自幼被灌输的理念受到了颠覆性的冲击。
一些联军战士看向他们的目光中,敌意也少了几分,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
玄丞站在原地,背对着众人,望着遗迹深处那土黄色的光晕,久久不语。他挺拔的背影此刻竟显得有些孤寂。
那层属于帝阙国师的、永远冷静自持的外壳,在历史真相的冲击下,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云昭没有催促,他能感受到玄丞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的风暴。
他挥手示意联军将士保持警戒但不要打扰,自己也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玄丞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了往常的淡漠与威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你看到了。”玄丞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第一次没有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对云昭说话,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沉重的事实,“虚空的恐怖。”
他没有等云昭回答,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我出生在帝阙边境的一个小村落。”玄丞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追忆,“那时,帝阙尚未如今日般强盛,边境时常遭受流窜的妖族部落袭击。他们强大,残忍,视人族为血食。”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冰冷,那里面蕴藏着刻骨的恨意。
“我七岁那年,村子被一伙狼妖袭击。父母为了掩护我和妹妹躲进地窖,被……我当时躲在地窖缝隙里,亲眼看着他们被撕碎……”他的指节捏得发白,声音却诡异地保持着平静,“后来,地窖还是被发现了。我妹妹,她才五岁……被一头狼妖从里面拖了出来……”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我永远记得她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记得她伸向我的小手……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废物一样躲在黑暗里,听着她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这段尘封的悲惨记忆,如同毒刺,深埋在他心底,塑造了他一生的信念。
“从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玄丞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偏执的狂热,“在这个世界上,弱小就是原罪!仁慈换不来生存,只有力量!绝对的力量,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才能让族群延续!”
“我拼命修炼,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我看到了人族的潜力,也看到了其他种族的威胁与……不可控。”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理性,“上古之战?那已是过去。如今的万族,早已不是当年并肩作战的盟友!妖族依旧嗜血,灵族高高在上,龙族盘踞四海……他们内部纷争不断,贪婪、短视、充满不确定性!这样的联盟,如何应对下一次必将到来的‘潮汐’?”
他看向云昭,眼神灼灼,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唯有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资源,整合在一起!剔除所有不稳定的因素,打造一个意志统一、力量集中的‘永恒神国’!以绝对的秩序,对抗绝对的虚无!为此,牺牲一部分种族,牺牲一些所谓的‘自由’与‘情感’,是必要的代价!是通往生存的唯一路径!”
“我的道,或许冷酷,或许不容于世人。”玄丞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但我坚信,这是能让人族,让这个世界延续下去的唯一方法!个体的牺牲,种族的存续,我选择后者。哪怕……背负万世骂名。”
他终于将内心最深处的执念与伤疤,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云昭面前。这不是虚伪的掩饰,而是他基于自身惨痛经历和冷酷推演后,得出的、他深信不疑的“救世”之路。
云昭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理解玄丞的恐惧,理解他那源于失去至亲的创伤,甚至能理解他那种为了宏大目标不惜一切的偏执。站在玄丞的角度,他的逻辑似乎自成一体。
但是,理解,不代表认同。
“我理解你的恐惧,国师。”云昭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坚定,“失去至亲的痛苦,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你所追求的秩序与力量,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直视玄丞那偏执的双眼:“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为了生存,牺牲了万物的多样性,牺牲了情感与自由,牺牲了所有让你觉得‘不可控’的东西,那么,最终存续下来的那个‘神国’,那个只剩下绝对秩序和冰冷力量的世界,与外面那片企图同化一切的‘虚无’,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呼吸。”云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活着,是为了感受阳光的温暖,是为了体会情感的羁绊,是为了追求未知的可能,是为了守护那些看似脆弱却无比珍贵的——希望。”
“你试图打造一个不会破碎的精致琉璃盏,来应对风暴。但我相信,真正的坚韧,源于万物共生所孕育的、如同森林般的生命力!它或许会受伤,会摇曳,但它的根须深深扎入大地,它的种类繁多,总能从灾难中重新焕发生机!”
“你的路,或许能换来一时的存续,但那是一条通往永恒死寂的路。而我的道,”云昭斩钉截铁,“纵然艰难,纵然充满不确定,但我要走的,是一条能让万物霜天竞自由、能让生命之火永不熄灭的——生路!”
理念的碰撞,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激烈的辩驳,只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救世理念,在这上古的遗迹中,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根本的交锋。
玄丞死死地盯着云昭,胸膛微微起伏。云昭的话语,像是一根根针,刺入他坚固道心最深处那不易察觉的裂缝。他无法反驳云昭关于“存续意义”的质问,那正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回避的问题。
拯救一个失去了一切美好、只剩下空壳的世界,真的有意义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第一次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脑海。
遗迹中,风声呜咽,仿佛是先古英魂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