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繁星点点。
隐秘谷的夜晚,比白天更多了几分静谧与深邃。湖水倒映着星月,泛着细碎的银光。篝火在湖边空地上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夜间的微寒,也映照着围坐的三张面孔。
云昭靠坐在一块垫了软草的青石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白天已好了许多。凌清瑶坐在他对面,火光在她清丽的脸上明暗交替,神情专注。玉衡子,则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用一根细长的树枝,拨弄着篝火,橘红色的光芒在他深邃平和的眼眸中跳跃。
气氛有些沉默。只有木柴燃烧的声音和远处的虫鸣。
玉衡子放下树枝,目光扫过两个年轻人,最后落在云昭写满戒备与疑问的脸上,微微一笑,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
“心里有很多问题,是吧?”他的声音温和,如同夜风,“关于我,关于这里,关于瑶池,关于你身上的血脉。”
云昭没有否认,只是抿紧了嘴唇,冰蓝色的眼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锐利。
玉衡子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解开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的衣襟。
凌清瑶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眼神一黯,垂下了眼睑。
云昭的目光则瞬间凝固在玉衡子的胸前。
那里,并非健康的肌肤,而是布满了纵横交错、如同蛛网般密集的暗紫色纹路!这些纹路深深嵌入血肉,甚至隐约能看到其下缓慢蠕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能量。它们以心脏为中心蔓延开,仿佛某种恶毒的诅咒,又像是被某种强大力量反复撕裂、又无法彻底愈合的永久性创伤。仅仅是看着,就让人感到一种神魂层面的刺痛与窒息感。
“这是……”云昭瞳孔骤缩。他能感觉到,那伤痕中残留的力量,与瑶池仙使,尤其是缚龙殿那些人的气息,同出一源,却更加阴毒、更加霸道。
玉衡子缓缓系上衣襟,遮住了那可怖的伤痕,脸上依旧带着平和的笑意,仿佛那并非长在他身上的痛苦。
“很多年前留下的。”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被三位瑶池长老联手,以‘蚀灵锁魂印’所伤。修为尽废,道基崩毁,能捡回这条命,已是侥幸。”
修为尽废!道基崩毁!
云昭心中巨震。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气息深沉如海、给他感觉比厉锋那些执事强大无数倍的老者,竟然是一个修为被废之人?那他在全盛时期,该是何等境界?
“为什么?”云昭忍不住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凌清瑶也抬起了头,看向师父。这件事的细节,她也从未听师父完整提起过。
玉衡子的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因为我和你们一样,试图追寻真相,并且……不肯同流合污。”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因为我发现了瑶池最大的秘密——他们,并非这个世界的‘守护者’,而是……‘窃取者’。”
窃取者!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云昭耳边炸响!他猛地坐直了身体,牵扯到伤口也顾不得,死死盯着玉衡子。凌清瑶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从师父口中听到这个词,心脏还是狠狠一缩。
“窃取……什么?”云昭的声音有些干涩。
“神力。或者说,世界的本源力量。”玉衡子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们可知,为何上古时期,神灵行走于世,天地灵气充沛,万物欣欣向荣?而如今,灵气日渐稀薄,天灾(比如‘厄寒’)频发,修行愈发艰难?”
云昭想到了草原的枯萎,想到了那场毁灭一切的厄寒。凌清瑶则想到了黑水村,想到了那些在“净化”中无声湮灭的生命。
“因为支撑这个世界运转的本源,正在被持续不断地、强行地抽走。”玉衡子给出了答案,“通过一个笼罩了整个世界的、庞大而隐秘的阵法——‘缚神大阵’!”
缚神大阵!
云昭想到了巫祭隐约提过的只言片语,想到了自己脑海中那些破碎的、关于背叛与抽取的画面。
“这个大阵的核心,就位于瑶池的禁地‘悬圃’之下。”玉衡子继续揭露着惊天的秘密,“它以无数珍稀材料和无辜生灵的魂魄为祭品,强行束缚、抽取着原本属于上古神只(如雪凰、赤炎神等)遗留在天地间的神力,以及世界自身的生机!瑶池依靠这些窃取来的力量,维持着他们超然的地位、强大的武力,以及……那所谓的‘净化’秩序!”
云昭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发冷。他想起芷鸢仙使吸收那些冰雕生机的玉净瓶,想起厉锋执事那毫不留情的屠杀……原来,他们的一切,都建立在掠夺与毁灭之上!
“那……厄寒……”云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厄寒?”玉衡子嗤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悲凉与讽刺,“那根本不是天灾,或者说,不完全是。那是世界本源被过度抽取后,法则失衡,天地自身产生的‘反噬’!是这个世界在痛苦哀嚎!是它试图挣脱束缚、进行自我修复时产生的剧烈排异反应!”
他看向云昭,眼神复杂:“而你,身负雪凰血脉的小家伙。你的先祖,曾是执掌冰雪、平衡阴阳的守护者之一。你的血脉,与那‘缚神大阵’的力量本源相斥,是无法被大阵兼容的‘杂质’。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那个建立在‘窃取’之上的体系的巨大威胁!所以,他们必须找到你,清除你。所谓的‘灾源’,不过是他们为你量身定做的、掩盖真相的罪名!”
真相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云昭的心上。
他不是灾星。
他是被窃取者后代追杀的原主后裔!
他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部落的毁灭,亲友的离散,都源于一场持续了万载的、卑劣而残酷的窃取!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混合着巨大的悲伤与荒谬感,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理智。
凌清瑶的脸色也苍白得毫无血色。她一直信奉的秩序,她曾经挥剑守护的信念,竟然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这样一个巨大的谎言和罪恶之上!黑水村那些村民的死,不是必要的牺牲,而是为了维持这个谎言所进行的、冷酷的灭口!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崩塌的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
玉衡子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现在,你们明白了吗?你们一个,在无知无觉中,承受着世界反噬带来的痛苦,并被污蔑为灾源,被他们追杀,旨在消除‘杂质’。”
他的目光落在云昭身上,然后又转向凌清瑶。
“而另一个,曾手持利剑,维护着那窃取力量的秩序,清除着所谓的‘污染’,实际上,却是在帮助窃贼,扼杀这个世界自救的可能。”
“可笑吗?可悲吗?”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云昭因愤怒而紧绷的侧脸,和凌清瑶因信念崩塌而失魂落魄的神情。
山谷的夜,依旧宁静祥和。
但坐在这篝火旁的三个人的内心,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云昭缓缓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中,之前的迷茫与戒备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东西所取代。那是一种认清了敌人、明确了目标的决绝。
原来,他的敌人,不仅仅是那几个追杀他的仙使,而是整个建立在窃取与谎言之上的庞然大物——瑶池!
而他的战斗,也不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生存与复仇。
更是为了夺回被窃取的一切,为了这个正在哭泣的世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