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玉抱着那几本沉甸甸的外文书,从李教授的办公室里退了出来。
走廊里空无一人,下午的阳光斜斜地从高窗投下,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光斑。
他每走一步,都感觉怀里的书又重了几分。
那不是纸张的重量,是十年尘封的知识,是一个老教授孤注一掷的期望。
他甚至能闻到书页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了旧纸、油墨还有灰尘的特殊气味。
李教授最后那句“他也找你了?”,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里。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
门后,是一个固执地想用算盘珠子造出宇宙飞船的老人。
现在,这个老人把飞船的图纸交给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走向另一条走廊。
王教授的办公室在另一栋楼,行政楼的三楼。
相比李教授办公室那种工厂车间般的杂乱,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门是虚掩着的。
“报告。”
“进来。”
王教授正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支红蓝铅笔,在一张画满了复杂流程图的大纸上勾画着。
他的办公室里没有油污味,只有浓郁的书墨香和淡淡的茶香。
墙上挂着一幅字,“实事求是”。
“坐。”
王教授没有抬头,铅笔在图纸上划出一道鲜红的线条,发出沙沙的声响。
张汉玉在书桌对面的木椅子上坐下,将怀里那几本书轻轻放在腿上,用身体挡住。
他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不想让王教授看到。
“开学典礼上的那道题,想明白了?”
王教授终于放下了铅笔,端起桌上的搪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沫。
他的问题,直接又尖锐,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想了想。”
张汉玉回答。
“说说看。”
王教授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能看透人心的审视力。
张汉玉整理了一下思绪。
他不能照搬刚才对李教授说的那套“架构”理论。
那太冒进了,那是属于他和李教授之间的秘密。
他需要一种新的说法,一种更能被王教授这样注重宏观应用的人所理解的说法。
“王教授,我之前想错了。”
他开了口。
“哦?哪里错了?”
王教授似乎来了点兴趣。
“我之前,一直在想怎么让拖拉机跑得更快,怎么让零件更耐用,怎么优化每一个步骤。”
“这难道不对吗?提高生产效率,不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对,但也不全对。”
张汉玉组织着语言。
“我们不光要考虑一台拖拉机怎么耕地,还要考虑一百台拖拉机,一千台拖拉机,怎么在整个农场,甚至整个省的土地上最高效地耕地。”
“这涉及到调度、分配、资源管理。这不是一台拖拉机本身能解决的问题。”
王教授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停住了。
“继续说。”
“我们需要一个‘交通警察’。”
张汉玉打了个比方。
“这个‘警察’,不负责开车,但他负责指挥所有的车。他知道哪条路最空,哪个路口最堵,他能让整个交通系统的效率达到最高。”
“计算机,就是这个‘交通警察’。”
“它处理的不是零件,不是钢铁,而是信息。通过对信息的处理,去指挥那些由零件和钢铁组成的机器。”
“所以,问题的核心,不是造一台更好的拖拉G,而是要先建立一个能指挥所有拖拉G的‘交通指挥系统’。”
王教授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张汉-玉,过了很久,他的视线才缓缓下移,落在了张汉-玉腿上,被他身体遮挡住的那几本书上。
虽然只露出了一个角,但那独特的硬皮封面和烫金字体,还是暴露了它们的身份。
王教授的嘴角,逸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一闪即逝。
“老李的‘算盘’,不好用吧?”
他突然问。
张汉玉浑身一僵。
王教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他是不是跟你说,要把算盘珠子打散,重构成什么‘逻辑门’?”
张汉玉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是不是还跟你说,那是西方的屠龙之术?”
王教授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你不用紧张。”
他摆了摆手。
“我跟老李,斗了一辈子了。他想造世界上最锋利的‘矛’,而我,只想造能挡住所有‘矛’的‘盾’。”
“矛与盾?”
张汉玉不解。
“他钻研的是技术的极限,是理论的深度。而我,关心的是技术怎么用,用在什么地方,用了之后会出什么问题。”
王教授靠在椅背上。
“他给了你造‘矛’的图纸,很好。”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拿着这把绝世神兵,要去刺穿什么?”
这个问题,比之前那个拖拉机的问题,要宏大一百倍。
张汉-玉沉默了。
他想起了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想起了父亲布满老茧的双手,想起了王小花那双含泪的眼睛。
他想起了火车上,那个中年男人一脸骄傲地说,他儿子学的是临床医学,是铁饭碗。
“我想……刺穿愚昧和贫穷。”
他缓缓说道。
“我来自农村,我们那里,靠天吃饭。一场冰雹,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如果能有更精准的天气预报,是不是就能减少损失?”
“我们村到镇上,只有一条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如果能有更科学的规划,是不是就能修一条更合理的石子路?”
“我手里的这些书,在老家,连废纸都算不上。信息,知识,在我们那里,是比黄金还珍贵的东西。”
“我想造的计算机,不只是一台机器。我希望它能像一张网,一张无形的网,把天气、交通、水利、教育……所有信息都连接起来。”
“让一个农民,也能知道明天的天气。”
“让一个村干部,也能知道怎么规划道路最省钱。”
“让一个像我一样的农村孩子,也能看到山外面的世界。”
办公室里,只有他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在回荡。
王教授一直静静地听着。
他脸上的表情,从审视,到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欣赏与忧虑的神情。
“你这个想法,很大。”
他说。
“比老李那个只想造出‘中国第一’的念头,要大得多。”
“但是,也危险得多。”
“为什么危险?”
“因为你要改变的,不只是一项技术,而是一种延续了千百年的生产方式和思维方式。”
“你会碰到无数的阻力。有的人,是没见过,不相信。有的人,是见过了,怕改变。更多的人,是改变会触及他们的利益。”
王教授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老李给了你技术的图纸,我今天,给你提三个问题。”
“第一,技术从哪里来?你手里的书是英文的,我们没有人才,没有设备,没有产业链,怎么把纸上的东西,变成现实?”
“第二,钱从哪里来?造一台机器,需要巨大的投入,谁给你这笔钱?国家?还是你自己?”
“第三,人用在哪里?就算你造出来了,谁会用?谁敢用?谁来为可能出现的错误负责?”
这三个问题,像三座大山,瞬间压在了张汉-玉的胸口。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现实,冰冷而残酷。
“你想清楚这三个问题,再来找我。”
王教授站起身。
“老李的书,好好看。他是个好老师,但他太纯粹了。”
“这个世界,不光有数学和物理,还有人心和利益。”
“回去吧。”
张汉玉站起身,对着王教授,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教授。”
他抱紧了怀里的书,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这一次,他感觉怀里的书,更重了。
但他走路的脚步,却比来的时候,更加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