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的走廊空旷而安静。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和车间截然不同的味道,不是松香与机油,而是老旧纸张、灰尘与淡淡的臭氧气息。
这是属于知识的味道。
张汉玉的心跳,在踏上水磨石地面的那一刻,不自觉地加快了。
他找到了挂着“模拟电路实验室”牌子的房间。
门虚掩着,一条光亮的缝隙透出来。
他轻轻推开门。
房间很大,靠墙排列着几张深绿色的实验台,上面摆满了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仪器。
万用表,信号源,还有几台和他刚用过的【A-3型】截然不同的示波器,机身是米白色的,屏幕更大,旋钮也更复杂。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纤细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埋首在一台仪器前。
她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带束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是林婉清。
张汉玉走到她身后约两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实验室里只有设备运行的轻微蜂鸣声。
林婉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转过头,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
看到张汉玉,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你是……张汉玉?”
“林学姐,我打扰你了。”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
林婉清放下手中的探针,站直了身体。
“有事吗?”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热情,也没有疏离,是一种纯粹的询问。
张汉玉从帆布书包里,取出了那个用防静电袋包裹的电路板。
他走上前,小心地将它放在实验台上,像是在呈上一份重要的证物。
“我想请你帮我看看这个。”
林婉清的视线落在电路板上。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是因为不解,而是进入了一种专注的分析状态。
“74LS系列逻辑门,搭配了一颗UA741运放做信号调理。”
她只扫了一眼,就说出了电路的核心构成。
“这块板子,在生产测试中,合格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张汉玉补充道。
“但剩下的百分之一,是间歇性的耦合噪声导致的,高湿环境下尤其明显。”
林婉清拿起电路板,对着光,仔细观察着上面的走线和焊点。
她的手指,轻柔地滑过张汉玉修改过的地方。
“你在这里加了几个旁路电容,还加粗了这部分的接地线。”
“是的。”
张汉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车间的刘师傅认为,这是画蛇添足。”
林婉清没有立刻回应。
她将电路板接到实验台的电源和示波器上,动作熟练而精确。
她也拿过一个喷壶,朝电路板喷了更浓重的一层水雾。
然后,她打开了电源。
示波器的屏幕亮起,一条更加清晰锐利的波形线出现。
和车间那台老旧的【A-3型】不同,这台仪器的屏幕上,连最微弱的信号抖动都无所遁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波形线依然平稳。
张汉玉的手心,渗出了汗。
难道……他的判断错了?
就在他心头一沉的瞬间,林婉清忽然伸出手,用镊子轻轻敲击了一下电路板旁边的一根电源线。
【啪】。
一声轻响。
示波器的屏幕上,平稳的绿线猛地向上窜起一个尖锐的毛刺。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它确实出现了。
“是共模噪声。”
林婉清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
“在高湿环境下,绝缘阻抗下降,电源线上瞬态的电流波动,会通过寄生电容耦合到信号路径上。你加的旁路电容和粗地线,就是为了给这些高频噪声提供一个低阻抗的泄放通道。”
她转头看向张汉玉。
镜片后的眼睛里,不再是平静,而是一种混合着欣赏与审视的光。
“这个思路,不是课本上会教的。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看过一本介绍高频电路设计的英文原版书,里面提到了信号完整性的概念。”
张汉玉老老实实地回答。
林婉清沉默了。
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信号完整性,这个概念在国内的教科书里几乎闻所未闻。
而眼前这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少年,不仅理解了,还把它应用到了实践中。
“你想让我做什么?”
她问道。
“我想请你,把这个发现,汇报给厂领导。”
张汉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人微言轻,他们不信我。”
林婉清缓缓摘下眼镜,用一块绒布擦拭着。
这是一个思考的动作。
“张汉玉,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她的声音很轻。
“你会彻底得罪车间的刘师傅。在工厂里,得罪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比得罪一个工程师还要麻烦。”
“我知道。”
“你还会让同意测试的领导下不来台。他们会认为你在挑战他们的权威。”
“我也知道。”
张汉未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但那百分之一的隐患,如果出现在出口的产品里,砸掉的,是整个厂,甚至是中国制造的牌子。”
林婉清擦拭镜片的动作停住了。
她重新戴上眼镜,认真地看着他。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一种超越了他年龄的执拗和清醒。
她忽然笑了。
那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许。
“好。”
她说。
“我帮你。不是因为你求我,而是因为你说得对。”
她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喂,王厂长吗?我是电子所的林婉清。对,是我。有个关于咱们放大器电路板的技术问题,我觉得有必要跟您和钱总工当面汇报一下。”
……
半小时后,厂长办公室。
烟雾缭绕。
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王厂长,表情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后。
旁边坐着戴着黑框眼镜,神情一丝不苟的钱总工程师。
刘建国和张汉玉站在一边。
刘建国的脸色很难看,他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剜着张汉玉。
林婉清站在中间,不卑不亢地,用最简洁的语言,复述了张汉玉的理论和她的验证过程。
“……所以,我的判断是,张汉玉同学提出的改进方案,在理论上是成立的,并且能有效提升产品在极端环境下的可靠性。”
钱总工推了推眼镜,看向张汉玉。
“小同志,你确定,这种噪声是一定会发生的?”
他的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严谨和怀疑。
“不一定。”
张汉玉迎着他的视线。
“它是随机的。可能一千次里出现一次,也可能一百次里就出现。但只要电路的设计存在这个缺陷,它出现的概率就不是零。”
“一派胡言!”
刘建国终于忍不住了。
“我做了二十年电路板,合格就是合格,不合格就是不合格!哪来什么可能不可能的!王厂长,钱总工,这纯粹是这个学生为了出风头,在这里哗众取宠!”
王厂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他的目光在林婉清、刘建国和张汉玉之间来回移动。
一个是研究所寄予厚望的技术新星。
一个是工厂里最资深的生产骨干。
一个是初出茅庐却语出惊人的学生。
“口说无凭。”
王厂长终于开口了,声音沉稳。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既然有争议,那就再测一次。”
他看向钱总工。
“钱总,你亲自带队。把环境模拟得再苛刻一点。我们不要百分之九十九,我们要的是百分之百。”
他又转向刘建国。
“老刘,你也去。要相信科学,也要尊重事实。”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张汉玉身上。
那目光锐利如刀。
“小伙子,如果是你错了,就回车间,老老实实给刘师傅端三个月茶,道三个月歉。如果是你对了……”
他顿了一下。
“我亲自给你请功。”
一行人再次回到车间。
这一次,围观的人更多了。
钱总工亲自上手,连接仪器。
他没有用喷壶,而是让人搬来一个简易的【温湿试验箱】。
两块电路板,一块是原始的,一块是张汉玉修改过的,并排放在箱子里。
湿度被设定到95%,温度设定在40摄氏度。
两条波形线,出现在两台并列的示波器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五分钟。
十分钟。
两条线都平稳如初。
刘建国的嘴角,已经压抑不住地向上翘起。
周围开始传来窃窃私语。
“我就说嘛,学生娃懂个啥……”
“瞎折腾。”
张汉玉的额头,也见了汗。
他紧紧盯着屏幕,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就在这时,钱总工忽然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
“打开振动台,设置到5赫兹,微幅振动。”
嗡——
试验箱的底部,传来轻微的振动声。
几乎是同一时刻。
左边那台示波器上,代表着原始电路板的绿色光带,猛地爆开一丛杂乱的毛刺!
尖锐。
刺眼。
像一声无声的尖叫。
而右边,代表着张汉玉修改过的那块板子的波形,仅仅是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平滑。
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整个车间,落针可闻。
刘建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眼中的讥讽,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钱总工扶了扶眼镜,快步走到示波器前。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不断跳跃的噪点,镜片后的双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是发现新大陆的光芒。
王厂长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
他走到张汉玉的身边,那只厚实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好小子。”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