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张家的院子就蒙上了一层冰霜。
那层霜,不是天上的,是人心里结的。
张国强不再跟儿子说一句话。
他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出门,天黑透了才拖着一身泥水回来。
吃饭的时候,他把碗里的红薯块夹得叮当响,就是不看张汉玉一眼。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擦拭着镰刀的锋刃,寒光一闪一闪,像他的眼神。
沉默,是这个庄稼汉最重的武器。
李秀花夹在父子俩中间,整日唉声叹气。
她给丈夫添饭,丈夫不理。
她给儿子夹菜,儿子埋头。
一顿饭,吃得像受刑。
夜里,她常常听见丈夫翻来覆去烙饼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的叹息,砸在枕头上。
“秀花,你说,我是不是养了个白眼狼?”
男人闷闷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他爹,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想法?他能有什么想法!放着铁饭碗不要,去捣鼓那个什么……算盘机?咱家几代人刨土,好不容易盼出个读书人,他倒好,一头往南墙上撞!”
李秀花只能流泪,把劝慰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张汉玉成了家里的一个透明人。
他知道父亲的怒火,也理解母亲的为难。
但他没有时间去解释,也没有力气去争辩。
高考,像一头悬在头顶的猛兽,随时会扑下来。
他每天凌晨四点,天还是一片死寂的墨色,就悄悄起床。
屋子里冷得像冰窖,他呵出一口白气,迅速穿上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棉袄。
母亲总会提前在灶台的温灰里给他埋上一个烤红薯。
他拿起那个滚烫的红薯,揣在怀里,像揣着一团微弱的火。
他就着院子里昏黄的煤油灯光,开始背诵那些干巴巴的数学公式。
从“勾股定理”到“函数解析”,每一个字符,都像刻刀,要一笔一划地凿进脑子里。
天色微亮,他便拿着书,走到村外的田埂上。
冬日的田野光秃秃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背着物理定律,化学方程式。
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他不在乎。
他需要用这种方式,对抗身体的寒冷,对抗内心的孤独。
王小花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提着一个小篮子,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张汉玉。”
她轻声喊。
张汉玉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女孩的脸被风吹得通红,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
她快步走过来,把篮子递到他面前,篮子上盖着一块干净的蓝布。
“俺娘今早蒸的窝窝头,你……你拿着垫垫肚子。”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怯意。
张汉-玉看着她,没有立刻去接。
篮子里的窝窝头散发着玉米的香甜,混着热气,扑面而来。
“不用,我吃过早饭了。”
他怀里的那个红薯,还带着母亲的余温。
“你拿着吧。读书费脑子。”
王小花固执地把篮子往前又递了递。
“俺……俺信你。”
她说。
这三个字,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开了张汉玉心中所有的冰封。
全村人,包括他的父亲,都当他是个疯子,是个傻子。
只有这个女孩,这个邻村的姑娘,用最朴素的方式,给了他最坚定的支持。
他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篮子。
“谢谢。”
“你……你别光顾着看书,也注意身子。”
王小花说完,脸更红了,转身就跑。
张汉玉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拿起一个还烫手的窝窝头,狠狠咬了一口。
粗糙的玉米面有些刺嗓子,可他却觉得,这是他吃过最香的东西。
这之后,王小花送窝窝头,就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总是在清晨,在他最常去的那个田埂上等他。
两人说的话不多。
“今天冷,多穿点。”
“这道题,你会吗?”
她偶尔会拿出自己的课本,向他请教一些看不懂的地方。
张汉玉讲解得很有耐心。
他能把复杂的题目,用最简单的例子讲明白。
“你看,这个力,就像你推这块石头。你用的力越大,石头就跑得越远。”
他指着地上一块石头,比划着。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边。
田埂上的短暂相处,成了张汉玉紧张备考中唯一的慰藉。
但这份温暖,很快就被人撞破了。
那天,村里的教书先生李文斌正好路过。
他远远看见张汉玉和一个女娃子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张汉玉!”
李文斌的声音带着几分严厉。
王小花吓了一跳,抱着自己的书本,慌张地跑了。
“李老师。”
张汉玉站直了身体。
“高考在即,你还有心思在这里跟女同学闲聊?”
李文斌走过来,语气里满是失望。
“你父亲为了你的事,整宿整宿睡不着。全村人都看着你,你就是这么争气的?”
“我没有。”
张汉玉的回答很简单。
“你还嘴硬!”
李文斌气得吹胡子。
“你看看你手里拿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一把夺过张汉玉手里的那本破旧的外文杂志。
“这些鬼画符,能帮你考上大学?”
“能。”
张汉玉吐出一个字。
“你!”
李文斌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翻着那本杂志,上面的英文他一个都不认识,只有那些电路图,让他觉得眼花缭乱。
“李老师,你相信光吗?”
张汉玉忽然问。
“什么?”
李文斌愣住了。
“我说,你相信光可以用来计算吗?”
张汉玉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李文斌看不懂的东西。
那是一种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平静和笃定。
“简直是胡言乱语!我看你是真的读傻了!”
李文斌把杂志狠狠摔在地上,气冲冲地走了。
他要去张家,他必须要把这个学生从“邪路”上拉回来。
张汉玉弯腰,捡起那本被他视若珍宝的杂志,仔细地拍掉上面的尘土。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失落。
他只是觉得孤独。
一种站在山巅,却无人能懂的孤独。
他回到家,还没进院门,就听见了李文斌和父亲的说话声。
“……国强大哥,你得管管他了!这孩子现在不光心思没在正道上,还跟女娃子不清不楚的……”
“他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我还能怎么管!”
张国强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张汉玉推门进去。
院子里,父亲和李文斌都看着他。
张国强的脸黑得像锅底。
“你给我跪下!”
他指着地,低吼道。
张汉玉站着没动。
“我叫你跪下!你听见没有!”
张国强抄起墙角的扫帚,就要打过来。
李秀花哭着冲出来,死死抱住丈夫的胳膊。
“他爹!你别打!有话好好说!”
“说什么?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张国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张国强挣扎着,胸膛剧烈起伏。
张汉玉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幕,看着暴怒的父亲,哭泣的母亲,还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老师。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爸,我没有跟女同学不清不楚。”
“我也没有不务正业。”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考上大学,为了那个叫计算机的专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的每一个人。
“你们不信我,没关系。”
“你们不理解我,也没关系。”
“等录取通知书来了,你们就都明白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进了自己的那间小屋。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整个院子,又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张国强举着扫帚,僵在原地,最终无力地垂下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