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的夏日燥热不同江南。风是干剌剌的,卷着黄河故道的细沙,打在青阳济世堂的窗纸上,簌簌作响。唐赛儿正将新晒的柴胡收入药屉,指尖忽的一颤,药筛“哐当”跌在青砖地上。
韩红英掀帘进来,见状疾步上前:“小姐?”
唐赛儿摆摆手,弯腰去拾药筛,鬓角却渗出细汗。心头不由得骤紧——自三日前那队济南卫的兵丁以“查检防火”为名闯入后堂,这般没来由的心悸已是第二回。
“方才…可有人来过?”她低声问。
“只有送水的哑伯。”韩红英压低嗓音,“但他比划说,后街茶棚多了几个生面孔,腰板挺得像插了尺子。”
唐赛儿指尖捻着柴胡梗子,目光投向窗外。街市熙攘如常,挑担的、叫卖的、摇扇的,却总有那么三两个闲汉,眼神溜过济世堂的门楣时,带钩子似的顿一顿。
自周廷玉南下赈灾,这济南城便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前日刘渊然师兄暗传消息,汶水上游的土坝痕迹指向军中手法;昨日又有教众来报,青州流民首领夜间出入济南卫千户宅邸…
“红英姐,”她忽然道,“把地窖里那几箱《救世宝诰》清出来,暂挪到城隍庙耳房去。”
韩红英脸色微变:“那是咱们…”
“听我的。”唐赛儿截住她的话,声音沉静,“再让王虎叔递个话,今夜子时,我要见刘渊然道长。”
话音未落,门外骤起马蹄声!如急雨砸地,由远及近,竟在济世堂门前猛地勒停。惊马长嘶声中,夹杂着军靴踏石、刀鞘碰撞的锐响。
“围起来!”
一声暴喝撕裂市井喧嚣。但见数十名锦衣缇骑如黑云压境,顷刻封住医馆前后门。为首者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白无须,一双吊梢眼扫过门匾,冷冰冰吐出两个字:
“搜!”
病患惊惶退避间,那官靴已踏入堂中。唐赛儿整衣迎上,敛衽一礼:“大人何事?”
“奉北镇抚司钧令,”来人亮出腰牌,目光如毒蛇信子在她脸上逡巡,“查济世堂借医馆之名,勾结官府,密谋作乱——拿下!”
铁链哗啦作响,左右锦衣卫如狼似虎扑上。
“且慢!”唐赛儿不退反进,腕间一翻竟亮出一面铜牌,“青阳济世堂为体恤陛下迁都辛劳,,广施医药,安抚百姓。大人何故拿人呢?”
趁这间隙,韩红英早已悄退至后堂,指尖在药柜某处机括一按,几声轻微齿轮响动,地窖暗门已滑开尺许。王虎的身影一闪而没,遁入地下密道。
“休得狡辩!”锦衣卫头目强自镇定,“北镇抚司拿人,何需理由?尔等愣着做什么!”
“大人!”堂外忽奔进一名小校,急附耳低语。那头目脸色骤变,惊疑不定地瞪了唐赛儿一眼,竟咬牙挥手:“…撤!”
缇骑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一街尘土飞扬。唐赛儿独立堂中,掌心冰凉——方才那小校唇语,她读得分明:“赵王车驾已到城西…”
几乎同一时刻,南京文华殿内,周廷玉正将一份漕河工图呈予太子。
“殿下请看,此次水患冲毁堤防共计三十七处,皆在历年账册载明的‘固若金汤’之处。臣已令工部主事带人掘开溃口,发现夯土中掺杂大量沙砾,木桩竟有虫蛀旧痕…”
朱高炽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额上沁出薄汗:“他们…他们竟敢…”
“非止如此。”周廷玉又呈上一卷账目,“这是去岁山东都司奏请修缮兖州府河堤的批复发还副本。工部核减银两的批红下,盖的竟是…汉王府的私章。”
太子猛地抬头,胖脸上血色尽褪:“皇弟他…”
“殿下,”周廷玉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惊心,“天灾不足畏,人祸始堪忧。臣在山东的人刚传回消息,赵王突然移驾济南,北镇抚司缇骑无端搜查青阳济世堂——那济世堂,明面上是商社施药之所,暗里实为监控运河异常的耳目。”
他略一顿,见太子瞳孔骤缩,继续道:“若臣所料不差,下一步,便该有‘济世堂’供认与东宫属官勾结,借赈灾之名图谋不轨的证词呈送御前了。”
“他们敢!”太子猛地捶案,茶盏倾倒,淋漓茶水污了龙纹袍袖。
周廷玉躬身拾起茶盏:“殿下息怒。此刻一动不如一静。臣已请夏尚书(夏元吉)将去岁山东河工款项驳回事宜的原始档册‘不慎’遗落在都察院李大人(李时勉)值房;沐家马帮的粮队‘恰好’载有几位擅长摹写笔迹的西南老吏,正可帮山东布政使‘回忆’起汉王府长史索要‘河工孝敬’的细节。”
他抬眼,目光清冽如剑:“铁证未集之前,请殿下即刻上表陛下,自请罚俸一年,赈济灾民——并‘恳请’汉王总揽北平防务,以显兄弟同心。”
太子怔住,旋即恍然大悟:“你要以退为进?可二弟若真掌了北平兵权…”
“北平新宫二十八万匠役,每日耗粮如山。今岁江南税粮减征,北征大军赏赉未发…”周廷玉微微一笑,“汉王殿下既忧心国事,自当为陛下分忧才是。”
朱高炽长舒一口气,颓然坐倒:“廷玉啊廷玉,若无你…”
话未说完,忽见内侍急匆匆捧黄绫奏盒入内:“殿下!北平八百里加急!陛下…陛下晕厥了!”
“什么?!”太子与周廷玉俱是变色。
拆开奏盒,却是朱棣批阅奏章时忽感眩晕,片刻即醒,已无大碍。然御笔朱批赫然在目:“太子监国失察,致东南糜烂,着闭门思过三日。一应政务,暂由汉王与内阁共议。”
周廷玉指尖一颤,颈间玉佩骤然滚烫!推衍之力不受控地涌起——他看见北平皇宫内丹药氤氲的烟气,看见汉王强抑狂喜的脸,看见赵王在济南府中把玩着一封密信,信上火漆印纹…竟与今日闯入济世堂的缇骑腰牌纹样一般无二!
“殿下,”他猛地躬身,“臣请即刻北上侍疾!”
太子愕然:“父皇已无碍,你…”
“陛下之疾,不在身,在心。臣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将山东之事的‘真相’呈于御前!”
当夜,周廷玉的快船悄然离宁。船舱内,他疾书两信。一信飞递黔地,给父亲周必贤:“…山东事急,恐涉天家。请父速调‘七星卫’旧部,密赴济南,必要时…可动用青阳宗‘非常’手段,护唐氏周全。”
另一信,则以密语写就,交磐岳亲手送递:“…告知玉宁公主,商社在北平所有地块房契,即刻转入她名下。若事有不谐,请她务必保住雨柔,速离帝都。”
船行至淮安,夜泊漕河。水面忽传来凄楚琵琶声,如泣如诉。周廷玉推窗望去,见一渔舟荡近,舟头老叟蓑衣斗笠,指拨弦丝,唱的却是山东民谣:
“汶水清哟泗水浑,官家修坝咱淘金…浑水冲了龙王庙哟,真假龙王…嘿嘿…难分明…”
周廷玉眸光一凝,袖中碎银掷出:“老丈,曲儿有趣,可能上船一叙?”
老叟接银一笑,跃上官船。卸去斗笠,竟是青阳宗刘渊然道人!
“道长如何在此?”
“唐姑娘料你必北返,特命我在此相候。”刘渊然压低嗓音,“赵王携李彪至济南。我们按你吩咐,已‘帮’山东都司几位大人想起些旧事——永乐十二年,汉王为使陛下废储,曾密令李彪在山东伪造‘太子勾结建文旧臣’的书信!只是当时经办人突然暴毙,事遂不成。”
周廷玉背心一寒:“凭证何在?”
“李彪狡猾,未留实物。但当年暴毙的锦衣卫百户,其寡妻幼子被我们安置在青州。妇人言,其夫临终前藏有一物于…”刘渊然声音愈低,“济南大明湖历下亭,第三块石板下。”
“赵王此刻翻案,意欲何为?”
“一石二鸟。若坐实汉王昔日构陷太子之罪,汉王倒台;若不能,也可借查案之名,将‘太子党羽’(意指周廷玉)拖在山东,方便汉王在北平行事。”刘渊然冷笑,“更妙的是,无论成败,陛下闻此旧事,必对太子再生猜忌——好个赵王!”
周廷玉默然片刻,忽道:“师兄,你速回山东,盯紧赵王与李彪。我修书一封,你带给山东按察使…”他提笔疾书,寥寥数行,“他见了此信,自会‘相助’。”
刘渊然觑一眼信上内容,骇然变色:“这…这是…”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周廷玉面沉如水,“他当年任北平按察佥事时,受贿枉法的把柄,恰在老师(程济)手中。此番,由不得他不‘仗义执言’。”
次日清晨,官船抵达徐州。未及换马,忽见一骑烟尘滚滚而来,马上骑士竟着汉王府服饰!
“周大人留步!”来人勒马高喊,“王爷有令,请大人即刻折返南京,协助清查漕运账目!”
周廷玉眼皮未抬:“本官奉旨北上,不敢延误。王爷美意,心领了。”
那侍卫竟拔刀半截,厉声道:“王爷钧令,敢有抗命者…”
话音未落,磐岳身影如鬼魅闪出,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那侍卫腕骨已折,弯刀落地。其余汉王府卫大惊,刚要动作,四周漕工、小贩中忽跃出十余名精壮汉子,刀剑出鞘,将其团团围住——竟是周廷玉早已布下的七星卫!
周廷玉看也不看满地狼藉,翻身上马,声音冷澈:“回去告诉你家王爷:漕运账目清明,随时可查。”马蹄声碎,疾驰北去。只留汉王府众人面面相觑,面如死灰。
七日后,周廷玉抵北平。不及梳洗,直入宫门请安。
西苑药气弥漫,朱棣倚在榻上,面色灰败,似又苍老几分。汉王朱高煦与赵王朱高燧竟俱在榻前,一个奉药,一个捶腿,好一副孝子贤兄模样。
见周廷玉入内,朱高煦眼中厉色一闪,朱高燧则垂下眼,唇角勾起一丝微妙弧度。
“臣周廷玉,恭请陛下圣安!”
朱棣抬了抬眼皮,声音嘶哑:“是廷玉啊…江南…整治得不错…”
“儿臣不敢居功。”周廷玉叩首,“全赖陛下洪福,太子殿下调度有方。今灾民已安,漕河复通。然臣途中听闻陛下欠安,五内俱焚…。
恰此时,殿外忽喧哗。太监急入:“陛下!山东八百里加急!按察使司、布政使司联名奏报:查获北镇抚司缇骑假冒者数人,竟欲构陷钦赐义商!另有兖州知府曝出去岁汉王府索贿河工款旧事!”
“胡说八道!”朱高煦勃然变色。
几乎同时,又一太监奔入:“陛下!南京急奏!太子殿下闭门思过期间,偶得匿名密信,涉及永乐十二年一桩旧案,事关…事关东宫清誉,殿下不敢自专,呈请陛下圣裁!”
朱棣猛地坐直身子,接过密信的手竟有些发抖。展开只看数行,便脸色铁青,目光如刀般剐过汉王与赵王!
周廷玉垂首跪地,眼底冷光一闪。
那匿名信,自然是他借太子之名呈上。信中所附,正是刘渊然从历下亭石下取出的、那名暴毙锦衣卫百户留下的血书残片与半枚汉王府旧符!
殿内死寂,唯闻皇帝粗重喘息声。丹药香气混着汗意,弥漫出令人窒息的压抑。
突然,朱棣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砸向汉王:“滚!都给朕滚出去!”
汉王、赵王仓皇退下。周廷玉亦起身欲退,却被皇帝叫住。
“廷玉,”朱棣目光复杂地盯着他,“你说…朕这些儿子,为何总不肯安分?”
周廷玉躬身:“天家之事,臣不敢妄议。臣只知,陛下安康,便是社稷之福。太子殿下仁孝,汉王殿下勇武,赵王殿下…聪敏,皆为陛下臂膀。”
朱棣默然良久,疲惫地挥挥手:“你也去吧…传朕旨意,太子…明日免了思过。漕运清查之事,交由杨士奇主理。”
“臣,遵旨。”
退出西苑,午后烈日刺目。周廷玉深吸一口气,颈间玉佩温热稍退。此番险棋,暂扳回一局。然他心知,汉王、赵王遭此敲打,绝不会甘休。山东那条线,唐赛儿处境必更加凶险。
他快步走向值房,须得即刻传书山东——不是给刘渊然,而是直接给潜伏在济南卫的王虎。信上只八字:
“护她离济,速入黔境。”
笔刚搁下,窗外忽掠过一道灰影——是青阳宗训熟的的信鸽。他解下鸽腿竹管,展开纸条,却是唐赛儿亲笔,字迹潦草:
“李彪夜探历下亭,空手而归,疑已警觉。赵王似欲提前动手,济世堂外埋伏倍增。妾安,勿念,必阻其北窥黔中路。”
周廷玉掌心猛地收紧,纸条顿成齑粉。
她竟不肯走!还要以自身为饵,拖住赵王视线!
他蓦地转身,望向西南方向。万里之外,黔山苍莽。父亲周必贤…此刻当已收到他的信了吧?
窗外,北平城的天空积聚起浓云,一场新的暴风雨,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而这一次,风暴眼似乎正移向那片七星护佑的古老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