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六年的山东,寒冬来得又早又猛。刚进十月,凌厉的北风就如刀子般刮过齐鲁大地,卷起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跌落在地,与尘土混为一体。田野荒芜,村落萧瑟,一层薄薄的初雪覆盖不住满目的疮痍,反倒像是一层苍白的裹尸布,掩不住底下的腐朽与绝望。运河沿岸,冻僵的流民蜷缩在残破的窝棚里,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浑浊的、漂着薄冰的河水,那里面映不出丝毫希望的影子,只剩下麻木的、对命运的顺从。
临朐县西南,唐家峪深处,一座半塌的山神庙勉强抵御着风寒。庙顶的瓦片残缺不全,露出底下黑黢黪的椽子,像极了老人豁牙的嘴。篝火在残破的神像后投下摇曳的光影,映照着唐赛儿清癯而决绝的面容。火光在她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却化不开那眼底沉积的冰寒。她伸出纤细却有力的手指,指尖划过摊在膝上那幅粗糙的山东舆图,最终重重按在济南府的位置。那里,是她生命的起点,也是一切噩梦的根源,如今,更成了她必须亲手撬动、哪怕付出一切也要揭开黑幕的棋眼。
云鹤道长带来的三百青阳宗弟子,她的声音在破庙的空旷里显得异常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必须像盐入水,无声无息。道长,你精通道典符箓,白莲教的那些经卷教义,要取其弥勒降世,真空家乡之壳,务必与我青阳宗的养生祛病、互助共济之说融会贯通。要让百姓觉得,跟着我们,不仅能在这苦寒世道里活下去,还能活得有指望,有尊严。
刘渊然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虽略显清瘦,眼神却闪烁着混合了学者专注与布道者热忱的光芒。他深知此行任务重大,不仅要为远在西南的周家在北方打下坚实根基,更要借此机会实践自己以教辅政、以医济世的毕生理想。闻言,他躬身施礼,语调沉稳而充满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姑娘放心。贫道已仔细研析白莲旧典,其教义核心乃弥勒降世,明王再生,改天换地,此说在困苦百姓中极具煽动力。然其狂躁易露,易招官非,非长久之计。吾等当取其之核,去其之锐,化戾气为祥和。
他展开一卷连夜赶制的手稿,就着篝火的光,继续道:贫道已初步拟出《青阳救世宝诰》,将道家导引吐纳之术化为强身健体的,将符水祝由之学转为安神定魄的。吾等不行焚香聚众、夜聚晓散之事,只在各处即将设立的济世堂善养院中,由识字的弟子教人诵念,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对外,只称是互助善社,绝口不提字,以免授人以柄。
王虎叔,唐赛儿转向另一侧一直沉默伫立、风尘仆仆的汉子,你那边情况如何?
王虎是周家的老护卫,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神锐利如鹰。他经历过大小战阵,行事最是稳妥可靠。闻言,他抹了把脸,低声道:回姑娘话,漕帮那边的兄弟已经初步打点好了。沿运河的济南、临清、德州几个大码头,都已设下咱们的暗桩。粮栈、脚店、乃至巡河的小吏里,也或多或少安插了眼线。只是……他顿了顿,眉头微蹙,近来风声确实紧,尤其是济南府左近,巡检司的人像是嗅到了什么味儿,盘查得格外刁钻,特别是对过往的药材、粮食车辆,翻查得底朝天,恨不得把车底板都撬开来看看。看来赵王府在山东的耳目,确实灵通得很,我们须得万分小心。
唐赛儿眼神微凝。自金陵与周廷玉一别,体内那纠缠多年的玄阴寒气因《璇玑谱》合脉之功已渐趋平和,但另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寒意却日益刺骨——那是关乎身世真相的冰冷疑团和刻骨仇恨。周必贤让她北上,明面上是借赈济灾荒行善积德,为周家博取名声;暗地里,却是要她将周家在北方的人手与资源,如同蜘蛛编织一张无形巨网般悄然铺开,构建一个隐秘的据点;更深一层,更是要她查清那桩压在心底多年、让她夜不能寐的血案。
盘查得严,未必是坏事。她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霜般的算计,水浑了,才好摸鱼。告诉下面的人,济世堂行善要真心实意,施药要货真价实,这是我们的根本,民心所系。但若遇官府无故刁难,或是有鬼祟之人刻意窥探,不必硬顶,立刻循暗线报上来。记住,我们不是来扯旗放炮、争一时长短的,是来修功德、积善缘,是来扎深根的。
佛母慈悲。刘渊然适时地合十低诵,他已迅速进入角色,将道门礼仪与民间信仰巧妙嫁接,话语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几分神性,信众皆言,唯有佛母降世,方能在这冰封地狱,开辟一方净土,赐下生机。他敏锐地意识到,塑造一个慈悲而神秘的形象,对于吸引和凝聚这些饱受苦难的百姓,有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唐赛儿对之称未置可否,既未欣然接受,也未断然拒绝。她想起周廷玉临别时那沉静而有力的话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然民之所求,不过饱暖安宁。予其所需,导其向善,则民心自附。慎用其力,可为万里之堤下的蚁穴,亦可为星火燎原前的暖烬。她深知,周家要的不是一个即刻就能燃起燎原大火、却也容易引来狂风暴雨的白莲教,而是一个能深深植根于民间、枝叶蔓延至各个角落、必要时能左右舆情、输送物资、甚至传递力量的隐秘网络。她这片看似柔弱的,将来或可成为周廷玉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一枚足以扭转乾坤的暗棋。这份沉重的期许,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准备一下,三日后,我亲自去济南府。唐赛儿忽然道,语气斩钉截铁,青阳济世堂的总号,是时候立起来了。有些沉寂多年的旧账,也到了该去算一算、摸一摸底细的时候了。
刘渊然与王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凝重与决然。他们知道,一旦踏入济南府,便是真正步入了龙潭虎穴,前途莫测,吉凶难料。
济南府城,比唐赛儿脑海中那些模糊而破碎的童年记忆更显破败苍老。城墙垛口多有残损,像是被巨兽啃噬过一般;护城河水早已不再清澈,漂浮着污冰和杂物,在凛冽空气中散发着窒闷的秽气。城内主要街巷尚勉强维持着表面的整齐,但往来行人多是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步履匆匆,仿佛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唯有那些高悬着赵王府布政使司属官匾额的深宅大院门前,车马依旧络绎不绝,门庭若市,透着与这满城衰败格格不入的虚浮煊赫,扎眼得很。
青阳济世堂的匾额,在城南一条不算繁华的街道上悄然挂起。门面不大,白墙青瓦,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在这灰暗的街区里,像是一小块精心擦亮的玉石。前堂问诊施药,价格极廉,甚至对那些贫苦之人分文不取;后院则存放药材物资,兼作机密议事之所。开业不过数日,门前便排起长队,尽是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与眼神茫然的流民。
唐赛儿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铅华不施,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绾住,亲自在前堂帮忙。她动作轻柔却异常利落,言语温和而笃定,自带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更玄妙的是,她指尖偶尔触及重症病患的腕脉,一丝极细微、极温润的、源自《璇玑谱》的温和气息便会悄然渡入,总能令被病痛折磨的人感到一股难得的暖流与舒缓,虽不能立刻痊愈,却如久旱甘霖,带来生的希望。渐渐的,女菩萨活神仙佛母的充满感激的低声称呼,在人群中如涟漪般扩散开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刘渊然则在一旁,时而用深入浅出的道理讲解养生之法,时而将一些简单的导引动作巧妙融入祈福仪式之中,庄重而不失亲切,潜移默化地巩固着这种信仰。
王虎亦未远离,他扮作打理杂事的哑巴伙计,一身粗布短打,沉默地搬运药材、维持秩序,一双锐眼却时刻不离唐赛儿左右,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济世堂后院另有两条不起眼的暗道,通向邻近的民宅,一有风吹草动,足以确保唐赛儿能迅速转移。这一切布置,皆在无声中进行,与这互助善社慈悲为怀的表象融为一体,构成了隐秘的安全网。
这日午后,冬日惨淡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人潮稍歇。午后的日头偏西,济世堂前的长队终于短了些,最后一个领药的老汉千恩万谢地走后,唐赛儿才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唐赛儿低下头正准备整理一下药柜,她刚要弯腰将散落的甘草归拢,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位四十余岁的妇人站在不远处,衣着整洁却面色憔悴,眼神复杂地望着她,那目光中有探究,有犹豫,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哀伤。那妇人并不在求药的队伍中,已是连续第三日出现在济世堂附近徘徊了。“姑娘……” 妇人先往左右瞥了眼,见刘渊然正带着弟子在后院晒药,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几乎贴耳,“老婆子姓韩,是城南住的。这几日看您施药救人,心善,又…… 又瞧着您这眉眼,像极了昔年济南府唐通判家的一位夫人。”
唐赛儿捏着甘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 那根晒干的甘草枝桠从指缝滑下去,落在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她弯腰去捡,垂落的发丝遮住了眼底的寒芒,再抬起身时,笑容已淡了些,只递过一杯温水:“韩阿姑,我姓赛,从江南来,从未踏足过济南府的官宦人家。许是这乱世里,相似的人多吧。”
韩阿姑却没接水杯,反而往前凑了凑,声音更急:“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那妇人目光反而愈发锐利,像是要在唐赛儿脸上找出什么印记似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姑娘莫怪。只是……只是您这眉眼气度,尤其是蹙眉沉思时的神韵,像极了!简直是像极了当年唐府那位……那位妙清夫人!”
妙清!苏妙清!母亲的名字!
如同心底最深的伤疤被骤然揭开,唐赛儿稳住心神,将一包刚刚配好的安神定魄的药包推过去,声音放得更缓、更柔:“阿姑说的妙清夫人是?我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倒未曾听闻过这位夫人。看您面色焦虑,心神不宁,这包安神药您先拿着,用温水送服,或能缓解一二。”
妇人接过药包,并未道谢,眼圈却反而微微红了,似是陷入了某种久远而痛楚的回忆之中。然后低声问道:姑娘…请恕老身唐突…您,您可知道燕赵之地槐花落,玉蝉鸣秋霜华浓这句话?
唐赛儿心中猛地一震!这是当年的无为教约定的最机密的暗语之一,只有堂主以上的人才知晓!阿姑何处听来此句?唐赛儿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那妇人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是…是妙清夫人…是她当年教给老身的。她说,若有朝一日见到能懂此句者,便是…便是自己人… 妇人说着,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唐赛儿的眉眼,颤声道:像…真的太像了…尤其是这眉梢眼角的神韵…姑娘,您…您是不是姓唐?
唐赛儿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对身旁一位弟子低语几句,那弟子便引着妇人向后院僻静的厢房走去。唐赛儿对王虎使了个眼色,王虎会意,悄然封锁了通往厢房的走廊。
厢房内,烛火摇曳。妇人再也抑制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小姐!老身韩红英,曾是妙清夫人的贴身侍女!苍天有眼,总算让老身等到您了!
唐赛儿连忙扶起她,指尖触及妇人粗糙的手掌,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韩阿姑,快请起。你…你如何认得我?又为何此时才来相认?
韩红英用袖子抹着眼泪,泣不成声:老奴不敢认错…小姐您的容貌,与夫人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您蹙眉沉思的样子,还有您调配药材时的手指动作…老奴在窗外偷偷看了三日,越看越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