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过后,周廷玉屏退左右,独坐书房。窗外月华初上,清辉洒地。他指尖划过那本《历科殿试策对菁华》,目光却投向更深远的夜空。
殿试,咫尺之遥。那才是真正的龙门终极一跃。
陛下亲试,不仅问才学,更观器识、测心性。如今朝局波谲云诡,天心难测。太子称病,汉王虎视,北征之争未息……这场殿试策问,会问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方能既展抱负,又合圣意?
他闭上眼,推衍之能无声运转。不是窥测天机,而是将连日来的信息——周安的密报、夏雨柔送来的策论精华、杨荣的着述风格、乃至皇帝近日处置东宫属官的雷霆手段——一一纳入心中,反复揣摩,推演着各种可能。
他知道,这会元之名,是荣耀,更是巨大的压力。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期待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欲将他这西南来的新科才子纳入彀中者,恐怕亦不乏其人。
金陵城的春日,在贡院放榜的喧嚣过后,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数千举子的命运已然定格,但真正的较量,却刚刚在紫禁城的红墙内拉开序幕。殿试,这座通往权力巅峰的最后一道龙门,牵动着所有新科贡士、乃至整个朝野的神经。
隐庐之内,周廷玉的生活并未因高中会元而懈怠,反而愈发忙碌。他深知,会元之名虽荣耀加身,却也让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殿试之上,一言一行,皆在圣目睽睽之下,不容半分差池。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几分暖意。自那日和沐春等人离别后,夏雨柔知道周廷玉忙于准备殿试,倒是没有再来找廷玉,只是差人送来一些物什,有时是送些新沏的蒙顶甘露,有时是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她昨日听到父亲说起陛下召见时的对打,然想起廷玉这两日就要殿试了,这个信息也许对廷玉有用,于是莫名的就想来看看廷玉,她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夕阳余晖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微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周廷玉心中一动,缓步走过去。
“多谢你的茶点----------。”他轻声道。
夏雨柔微微低头,又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帘,“父亲昨日被陛下召见议事,归来后似有心事,偶与幕僚言及…言及北征耗费远超预期,龙江宝船厂亦需巨额银钱支撑,陛下或于开源节流之事,尤为关切…”
周廷玉心中凛然。这看似家常的闲话,实则是极其重要的信息!夏元吉身居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他的忧虑,无疑直接反映了皇帝当前最关注的问题——财政。殿试策问,很可能围绕此展开。
“雨柔…”他心中感激翻涌,情不自禁地唤了她的闺名,声音有些低哑,“你…你总是这般帮我。”
夏雨柔脸颊瞬间绯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绢帕:“我…我只是不希望你…你那般辛苦。”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落入周廷玉耳中。
暮色温柔,玉兰花香暗暗浮动。周遭寂静,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周廷玉看着她微颤的睫毛,染红霞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认真地说道:“殿试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必禀明父母,请他们…请他们正式向夏府提亲。你…可愿意?”
夏雨柔猛地抬头,美眸圆睁,震惊、羞涩、喜悦…种种情绪如潮水般涌过,让她一时竟失了言语。她怔怔地望着周廷玉灼灼的目光,只觉得心跳如擂鼓,浑身都微微发烫。
良久,她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几乎是同时,羞得无地自容,转身便要逃开。
周廷玉心头热血上涌,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夏雨柔脚步一顿,却没有挣脱,只是身子微微颤抖。
周廷玉上前一步,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极其克制,甚至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只是手臂虚环着她的肩背,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少女的身躯柔软而温暖,发间清新的香气萦绕鼻尖,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
夏雨柔僵硬了一瞬,随即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轻轻靠在他胸前,闭上了眼睛,耳根红得剔透。
这个拥抱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周廷玉很快便松开了手,后退半步,呼吸亦有些紊乱,耳根泛红,目光却亮得惊人:“等我。”
夏雨柔不敢抬头,声若游丝地“嗯”了一声,攥紧绢帕,像是受惊的小鹿,转身飞快地跑开了,裙裾在暮色中划出一道翩跹的弧线。
周廷玉独自立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嘴角缓缓扬起,最终化作一个无比舒展而坚定的笑容。方才那片刻的温软馨香,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压力,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与对未来清晰的期盼充盈心间。
此后数日,周廷玉备考愈发有的放矢。他结合夏雨柔透露的信息,将策论重点放在了“开源节流,巩固国本”之上。他不再空谈仁义,而是精心构思如何优化漕运、改革盐税、鼓励工商、开发西南资源以增加国库收入;同时,对于北征和宝船队这类耗费巨大的项目,他则提出更精细化的管理方案和替代财源,强调“量力而行,持久为功”。
朝局之外,暗流依旧。汉王朱高煦虽因姚广孝逝世和溥洽释放而稍敛锋芒,但其党羽并未停止活动。北征派将领仍在鼓吹战功,隐隐施压,试图影响皇帝对殿试人才的选拔倾向。东宫则更加低调,太子朱高炽甚至称病减少了露面,但其属官却在暗中留意着有务实才能、且政治背景相对简单的士子。周廷玉这位西南会元,自然进入了双方的视野。周安每日都会将外界风云变幻以最简洁的方式报与周廷玉知晓,让他虽身处书斋,却能感知天下脉搏。
殿试前夜,周廷玉摒绝了一切访客,独自在书房静坐。他并未再看书,只是将酝酿已久的策论思路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又一遍,推敲着每一个用词,每一种可能。
次日,天蒙蒙亮,周廷玉身着青色贡士袍,走出隐庐大门。周安、磐岳、墨璃等人皆肃立相送。
“世子,车马已备好。”周安低声道。
周廷玉目光扫过众人,沉稳点头。他深吸一口清晨寒冷的空气,目光投向那座巍峨皇城的方向,眼神清澈而坚定。
马车缓缓向皇城驶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周廷玉闭上眼,心中一片平静。他已做了万全准备,无论殿试问何,他都有信心对答如流。
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有牵挂,亦有承诺。为了那份暮色中的温柔,为了西南的期盼,也为了自己的抱负,今日金殿之上,他必须全力以赴。
晨光熹微中,奉天殿的轮廓渐渐清晰。一场关乎数百士子前途、乃至未来朝局走向的较量,即将在那至高无上的殿堂内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