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命运如同交织的河流,有人在源头算计得失,有人在中游积蓄力量,而真正的弄潮儿,早已看清百川归海的方向,于静默中编织着自己的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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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西北山间的风还带着新生命带来的微甜气息,万里之外的金陵皇城,武英殿内的空气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永乐七年的夏天,大明帝国这架庞大的战车,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驰,但车辕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安南前线的捷报像雪片般飞入京城,周必贤的名字一次次被提及,每一次胜利都在朱棣的功业碑上刻下一笔。然而,荣耀的背后,是户部尚书夏元吉案头那堆积如山、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账册。
“陛下,”夏元吉的声音平稳,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重压,“征南大军本月粮秣、军械、赏银及民夫调度,折算共计需银八十七万两。这……尚不包括战事若延长,所需的额外抚恤及后续屯垦之费。”帝国的雄心,总是需要真金白银和黎民的血汗来浇灌,古今皆然。
朱棣端坐在御座之上,面容沉静如水,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殿下垂首的群臣,最终落在夏元吉身上:“安南乃必取之地,非仅为一时之功,实为定南疆、慑诸藩之长策。国库虽艰,然军需不可废弛,卿当勉力为之。” 他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最沉重的压力,直接压在了夏元吉的肩上。
“臣……遵旨。”夏元吉躬身领命,嘴里微微发苦。这“勉力为之”四个字,意味着他又要绞尽脑汁,从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里,甚至动用自己的关系网络,挤出这笔巨款。北征蒙古的阴影未散,郑和那支耗资巨大的庞大舰队还在海上搜寻着建文帝的踪迹,营建北京新都更是吞金巨兽……如今再加上安南这个无底洞。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试图用破桶打水的樵夫,拼命奔跑,却眼看着水一点点漏光。
退朝后,夏元吉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家中。推开内院的书房的门,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他那张宽大的书桌上,对着一本九章算术,看得入神。
“爹,您回来啦!”年仅七岁的夏雨柔抬起头,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对数字的敏锐。
夏元吉看着女儿,心中的烦闷和疲惫奇迹般地消散了些许。他这个女儿,自从抓周时一手抓住金元宝,一手抓住算盘后,便对经营算计展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和理解力。这种天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像深埋在地底的泉眼,遇到合适的契机,便自然而然地喷涌而出,无可阻挡。
他走过去,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夏雨柔眨了眨那双酷似前世林筱黛的、清澈而带着一丝倔强的大眼睛,乖巧地端起旁边早已晾温的茶水,递到父亲手边:“爹爹辛苦,喝口茶歇歇。没钱了……那就想办法赚呀?就像我们家,祖母说过,节流重要,开源更要紧。”。
夏元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接过茶杯:“赚?谈何容易啊……我的小管家婆。” 心中却是一动,女儿这话,虽孩子气,却并非全无道理。只是这“开源”二字,放在帝国层面,又岂是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深邃如海的皇宫大内。
在装饰典雅、却难免透着几分孤寂的柔仪殿偏殿内,小小的玉宁公主朱玉宁,正安静地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她面前摆放着一副小巧精致的象牙象棋,棋子温润,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年纪虽小,身量未足,但眉眼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以及偶尔流转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洞察力,总让伺候她的老尚宫暗暗心惊。
此刻,她并非在胡乱摆弄棋子,白嫩纤细的手指正捏着一枚“车”,悬在半空,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棋盘上的局面。那并非孩童的随意摆放,细细看去,竟是在模仿一本棋谱上的着名残局——“七星聚会”。
陪侍在旁的尚宫忍不住轻声赞叹:“公主殿下真是天资聪颖,此局变化繁复,蕴含兵法至理,寻常孩童连看都看不懂呢,您却能摆得八九不离十。”
朱玉宁抬起小脸,露出一抹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略带疏离的浅淡微笑,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不过是照着画样子,好玩而已。” 说着,她将手中那枚“车”轻轻放下,并非吃子,而是堵住了对方“马”的一条必经之路。随即,她又拿起己方的“将”,看似无意地向前推了一小步,越过了棋盘上的“汉界楚河”,位置微妙。“有时候,无声的布局,断其根基,比一味冲杀叫嚣,更能锁定胜局。” 她轻声补充道,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话从一个七岁女童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微微发凉的早熟和冷静。那深埋在她灵魂深处,属于天璇星的沟通与掌控天赋,正如沉睡的火山,虽未喷发,但其蕴含的热力,已开始悄然影响着她的一举一动。老尚宫低下头,不敢再多言,心中却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与敬畏。
皇宫从来不是平静的湖泊,而是暗流汹涌的深海。太子朱高炽与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兄弟之间的角力,从未因外部的战事而有片刻停歇。朱高煦对封地云南(那片与周家势力犬牙交错、让他感到束缚与羞辱的土地)极度不满,长期滞留京城,与同样野心勃勃、工于心计的朱高燧越发紧密地勾结在一起,对那东宫之位虎视眈眈。朱高炽则凭借其无可动摇的嫡长身份和大部分文官集团的鼎力支持,以其一贯的仁厚(或者说,在对手看来是懦弱)和稳健,勉力维持着危险的平衡。
朱棣对儿子们之间这摊子烂事心知肚明,一方面,他乐于见到他们相互制衡,避免任何一方坐大;另一方面,当这种争斗影响到他的宏图大业时,那深深的烦恼和猜忌便会浮上心头。尤其是,当他需要集中全部精力处理安南战事,以及……那件他始终耿耿于怀、如同骨鲠在喉的事情时。
武英殿内,烛火通明。朱棣再次拿起那份来自安南的最新军报,周必贤巧妙分兵,与沐晟合击,大破白鹤江叛军,兵锋直指升龙。战绩确实让人满意。
“周必贤进展神速,调度有方,看来朕让他总督西南五省军务,是选对人了。”朱棣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听不出太多喜悦,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评估。他对侍立在一旁,如同阴影般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说道。
纪纲躬身,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刻板:“陛下圣明。禄国公确有用兵之能,且颇得西南土司及军中将士信服。”
“信服……是啊,深得信服。朕让他留意的另一件事,可有进展?” 朱棣没有明说,但殿内的空气瞬间又冷凝了几分。他指的,自然是寻找他那“生死不明”的侄子,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
纪纲的头垂得更低,姿态谦卑至极:“回陛下,安南战事正处关键,禄国公及其麾下主要精力皆在征伐逆胡,以期早日克竟全功,为陛下分忧。目前……尚未有相关密奏传回。臣已加派得力人手,循多条线索,在安南境内及周边暗中严密查访,一有消息,必第一时间奏报陛下。”
朱棣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追问,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锐光一闪而逝。周必贤在战场上越是顺风顺水,在西南的声望越是如日中天,他内心深处那根名为猜忌的弦就绷得越紧。寻找建文,既是为了彻底消除前朝遗留的政治隐患,稳固自己的皇位,又何尝不是悬在周必贤,以及所有可能与建文有旧的地方实力派头上的一把利剑?一把可以随时落下,也能时时敲打的利剑。帝王的权术,就在于让臣子永远猜不透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何时会落下。
就在金陵城为钱粮和皇位继承问题焦头烂额之际,黔西北的清阳书院里,周廷玉正对着一篇八股文范文较劲。
“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这玩意儿比哲学论文的格式还死板。”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小声嘀咕。卫试选拔在即,外公刘琏对他的要求愈发严格,尤其是这决定文章成败的“破题”。
而在毕节卫城的禄国公府内,宝庆公主朱月清正倚在窗前,看着庭院中刚刚移植不久、还有些蔫头耷脑的兰花。她抚着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心中滋味复杂。新婚丈夫远征,她独自在这陌生的深宅大院里,周围看似恭敬,实则隔阂的目光,让她时常感到孤寂。
宫女蕊初悄无声息地走近,低声道:“公主,西跨院宋夫人那边,派人来谢过公主赏赐的缎子和金锁了。刘夫人也亲自来道了谢,还说三少爷廷璋念叨公主这里的点心呢。”
朱月清“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兰花上:“知道了。小厨房不是新做了茯苓糕么,给廷璋送些去。顺便……问问刘夫人,若方便,我想请她得空时过来坐坐,说说……家里的一些产业事务。” 她需要了解更多,也需要找到自己在这个家族中的位置,不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公主”,也不仅仅是未来孩子的母亲。
蕊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恭敬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