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命运如同河流,在看似无路可走的绝壁前,总会找到它继续奔流的缝隙。妥协与坚持的边界上,盛开着维系平衡的脆弱之花,它既需要智慧的浇灌,也离不开实力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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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七年的正月,黔西北的山风还带着凛冽的寒意,但一道来自京城的圣旨,却比任何春风都更快地搅动了禄国公府的平静。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国公府前厅回荡,字字清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禄国公周必贤,世笃忠贞,克襄王事……今以宝庆公主清月,赐婚于尔,择吉成礼……特晋尔为征南大将军,总督川、黔、滇、桂及湖广(部分)征安南军务,节制诸司兵马,便宜行事!副帅为黔国公沐晟、新城侯张辅……钦此!”
周必贤面容沉静,一丝波澜也无,仿佛那“征南大将军”的显赫权柄与“尚主”的莫大荣宠,都只是寻常公务。他沉稳地叩首接旨:“臣,周必贤,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真正的波澜藏在后面。宣旨太监在交接完明旨后,又恭敬地呈上一封火漆密信,压低声音:“国公爷,陛下还有口谕和密旨,请您屏退左右。”
书房内,炭火噼啪。周必贤拆开密信,目光扫过,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朱棣在信中除了重申对安南胡氏“弑君篡逆,屠戮天使”的愤慨,要求“克期荡平”外,末尾还添了至关重要的一句:“……南疆蛮荒,多有前朝遗轶。卿至安南,当细加查访,若遇建文君臣踪迹,或生或死,务必查明奏报,不得有误!”
“果然……从未放弃。” 周必贤指尖在“建文”二字上轻轻一点,随即将密信凑到烛火上,看着火焰贪婪地吞噬了那些字句,化作一缕青烟。“寻找一个‘已死’之人,陛下,您终究是意难平啊。”
送走太监,他立刻召来了府中大管家,浣玉坊的实际负责人陈墨。陈墨步履轻快,眼神里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沉稳。
“婚礼一应事宜,由你全权操办,”周必贤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依礼制,但求稳妥,不必过分张扬。六礼之中的‘亲迎’,我需筹备军务,无法亲往,改为‘遣迎’。你亲自入京操持。”
“小人明白。”陈墨躬身领命,没有丝毫犹豫。他深知此事关乎家族颜面,更关乎能否安稳度过眼前的危机。
“这就好比老板派了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给了你全额预算和自主人事权,” 周廷玉听着父亲安排,暗自思忖,“关键不在于任务多难,而在于你怎么利用这些资源,甚至把资源变成新的筹码。”
按照既定流程,正月十三,陈墨便带着一支不算庞大却足够彰显“诚意”的队伍出发了。聘礼包括窖藏超过三十年的“禄水秋白”美酒五十坛、上等茶砖两百担、完整象牙十对、以及黔地特有的珍稀药材若干。队伍抵达京城,在午门外递上表文,由内使转呈。流程走得异常顺畅,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朱棣在宫内准奏,并于内东门设宴款待陈墨,算是给了周家天大的面子,正式下诏“允婚”。
二月中,纳征之礼由朝廷回赐,规格远超寻常驸马:黄金百两、白金千两、各色锦缎千匹,以及为宝庆公主特制的三袭华美翟衣,上用金线绣着丹凤朝阳纹,在略显晦暗的黔西北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朱棣特赐了“征南军需银万两”,明面上是助周必贤筹备战事,实则也是安抚与催促并存——拿了好处,就该出力了。
钦天监选定的吉日是三月十八。因周必贤需筹备南征,朱棣特批“因边事从简,免驸马入朝谢恩”,由陈墨代行五拜礼。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仿佛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每个角色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台词。
然而,台面下的暗流,从未停歇。就在陈墨在京中奔波的同时,黔西北这边也悄然行动了起来。
“什么?要把文隐他们送走?”宋玲珑听到周必贤的安排,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她性子虽比年轻时沉稳了些,但遇到事关家人的事,依旧有些急脾气。
刘青轻轻按住她的手,目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看向丈夫。
周必贤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公主下嫁,随行人员复杂,难保没有朝廷的眼线。青阳宗虽隐蔽,但毕竟距离老宅和国公府都不算远,人多眼杂,难保万全。必须将他们转移到更安全、更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而最亲近的人,有时候反而最容易成为突破口。” 周廷玉当时正巧在一旁“研究”一本新找来的《西南舆地纪略》,听到这里,心中默念。他觉得父亲此举非常明智,“保护秘密的最好方法,不是把它锁进最坚固的保险箱,而是让它消失在信息的海洋里。”
“我去安排!”宋玲珑主动请缨,眼中闪着光,“水东那边贵阳府青岩镇,有个庄子很僻静,是我早年置办下的产业,外人很少知道。把文隐和必畅妹妹安置在那里,绝对稳妥!”
周必贤看着宋玲珑,眼中露出一丝赞许。这个平妻,虽有时冲动,但关键时刻从不含糊,对家族更是全心全意。“好,此事就交给你。务必隐秘,人手用我们最核心的,路线也要规划好。”
“放心吧!”宋玲珑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又蹙起秀眉,“只是……必畅妹妹身子重了,这一路颠簸……”
周必畅抚着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神色平静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母性的光辉:“嫂子,我没那么娇气。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这点路程不算什么。” 说着,眼圈微微泛红,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文隐(朱允炆)站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放心,我会照顾好必畅。在哪里都一样,平安就好。”他如今早已褪去了帝王的骄矜,眉宇间只有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与对眼前人的珍视。“曾经拥有万里江山,不如此刻一方安宁院落。” 他心中慨叹,对周家,他唯有感激。
于是,在宋玲珑的精心安排下,朱允炆等一行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悄然从青阳宗后山一条隐秘的小路出发。文隐(朱允炆)、周必畅、承继(程济)、叶贤(叶希贤)、杨能(杨应能)、牛先(牛景先)几人混在其中,扮作投亲的文人家庭。宋玲珑动用了水东土司的关系,一路关卡都有人提前打点,畅通无阻。数日后,他们安全抵达了贵阳府青岩镇那个掩映在茂密竹林深处的农家小院。小院清幽,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周围还有宋玲珑安排的可靠人手扮作农户暗中护卫,确是一处理想的隐居之所。
周廷玉站在小龙塘老宅的高处,看着护送队伍的马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山路蜿蜒的尽头,心中莫名空了一下。他知道,承继先生(程济)这一走,自己的学业就要由外公刘琏全面接手了。再有几个月就是童生试,他得抓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