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逸鸣那场石破天惊的表白之后,沈雯晴的生活表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依旧规律地往返于农场与家之间,埋首于书本与技术之中,用理智和忙碌构筑起坚固的防线,试图将那个名字连同它所引发的混乱一并隔绝在外。
然而,有些东西,并非意志所能完全掌控。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意识松懈之时。
这天凌晨,沈雯晴陷入了一场深沉而纷乱的梦境。这并非关于前世身份羞辱的噩梦,而是由这半年来与周围男性,尤其是与周逸鸣相关的记忆碎片编织而成,充满了复杂的气味、温度与难以言喻的情感。
梦中,先是杨科研那张谄媚的脸带着汗味与尘土气息逼近,令人窒息。接着是父亲沈卫国身上厚重的烟草与泥土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然后,画面流转,定格在秋日拾棉花后那个疲惫而温暖的黄昏。她和周逸鸣并排坐在排碱沟旁的沙堆上,和一群没有面孔的那女坐在一起吃着烤鱼。木炭的烟火气、小鱼从腥臭变得焦香、孜然和辣椒面的辛香,热烈地弥漫在空气中。他们吃得满手是油,相视而笑,夕阳给周逸鸣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那一刻,他身上似乎也沾染了这份人间烟火的暖意,一种让她感到纯粹放松的、带着食物香气的气息。
场景倏忽一变,来到了嘈杂的玛河网吧。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泡面与香烟的味道。但在他们共享的那个狭小隔间里,气味却变得不同。周逸鸣专注地盯着屏幕,额角渗出细小的汗珠,散发出干净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汗意。当他凑近指点操作,或因胜利而兴奋地搂住她肩膀时,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少年气息,便会清晰地传来,在喧嚣中为她圈出一小片奇异的安定区域。
然而,梦境的色调陡然变得冰冷、昏暗。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决定命运的雪夜。车站昏暗的灯光在纷飞雪花中晕开,几个不怀好意的身影将他们围住,呵出的白气都带着威胁的寒意。冰冷的雪粒刮在脸上,带着刺痛。就在恐惧攥紧心脏的瞬间,她和周逸鸣几乎是本能地,迅速背靠上了彼此的脊背。
那一刻,周逸鸣的后背并不算十分宽阔,却异常坚实、温热。冰冷的空气中,除了歹徒身上劣质烟草的臭味和雪地的凛冽,她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背后那个身体的温度和力量,以及他急促呼吸间喷出的、带着那股熟悉的、干净的、让她在绝境中感到莫名安心气息的白雾。“别怕,文勤,有我。”他低沉的声音在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份背靠背的信任与支撑,成了黑暗雪夜中唯一的灯塔。
紧接着,寒光一闪!
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侧面歹徒手中扬起的匕首,正对着周逸鸣毫无防备的腰腹!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
一种超越恐惧的本能让她猛地将周逸鸣往旁边一推,同时自己的身体义无反顾地迎上了那道致命的寒芒……
剧痛传来的瞬间,世界仿佛寂静了。视野被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模糊,冰冷的雪地与灼热的疼痛交织。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残留的感知,竟是周逸鸣那撕心裂肺的、带着哭腔的呼喊:“文勤——!!”以及,鼻腔里那缕微弱却固执的、属于他的干净气息,与浓重的血腥味残酷地混合在一起……
这惨烈的一幕如同破碎的镜面,在梦中反复切割、闪回。背靠背的温暖安心,与替挡刀锋的冰冷剧痛;那令人安心的干净气息,与绝望的铁锈血腥……极端的感觉猛烈地碰撞、交织。
最终,所有的画面、声音、痛感都开始扭曲、模糊、褪色。烤肉的烟火,网吧的喧嚣,雪夜的冰冷与血腥……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唯有那股干净的、属于周逸鸣的、混合了阳光、皂角与年轻生命力的独特气息,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梦的尽头变得越来越纯粹,越来越浓郁。它仿佛挣脱了所有悲惨的回忆,化作温暖的、具有生命力的触手,温柔又强势地将她包裹、缠绕。这气息引燃了身体深处陌生的火焰,带来了灼热的体温、耳畔模拟出的急促呼吸、腰间不容置疑的紧箍感,以及那令人心慌意乱、空虚又渴望被填满的酥麻……
她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额际和颈窝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黏连着散落的发丝。身体深处那抹陌生的、潮汐般退去却依旧残留着余韵的感觉,让她浑身僵硬。梦里最后那浓郁到令人心悸的气息,与雪夜记忆的碎片交织在一起,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战栗。
困惑,烦躁,还有一丝源自这具崭新身体的、无法掌控的羞耻感席卷了她。这感觉如此陌生,与她前世作为男性的经验截然不同,却又如此强烈。更让她心惊的是,即使在经历了那样惨痛的、因他而起的转折之后,潜意识的梦境竟然依旧会被属于他的气息最终捕获,并引向如此陌生的情动。她厌恶这种失控,仿佛连潜意识都在背叛自己理性的抉择。
黑暗中,她蜷缩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薄薄的夏被。那梦境里残留的、被紧紧拥抱的触感和那缕刻骨铭心的干净气息,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她的神经。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身体本能的空虚和躁动,让她辗转难眠。最终,在一种混合着好奇、叛逆与自我安抚的复杂心绪驱使下,她的手,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迟疑地、生疏地,手向下慢慢探去。短暂的满足之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释放、茫然与一丝负罪感的空虚。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藏起这具身体刚刚经历的、隐秘的蜕变,以及那个在梦境与现实中都挥之不去的身影和气息。
接连几天,这种带着模糊情欲色彩的梦境并未频繁造访,但那种身体苏醒后的陌生感和心理上的困扰,却如同水底的暗礁,时不时在她平静的心湖下硌一下。
一个相对轻松的午后,难得有几个同学约着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园石桌旁学习。除了沈雯晴,还有李静、付文婷、杨露,以及……林薇。
最近一段时间,沈雯晴确实稍微松了口气——杨科研那个令人厌烦的尾巴,似乎终于消停了些。不知是父亲沈卫国那次严厉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她自己那次毫不留情的斥责终于让对方暂时知难而退,总之,她往返学校和农场的路上,以及在学校里,不再总是感觉到那双黏腻窥视的目光。这种暂时的“清净”,对她而言,弥足珍贵,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了几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几个女孩围坐在石桌旁,摊开书本和试卷。李静和付文婷正在讨论一道数学题的几种解法,声音清脆;杨露则安静地在一旁背英语单词。气氛难得的融洽和平静。
沈雯晴没有参与讨论,她正在看一本从曾睿那里借来的计算机硬件期刊,里面有一篇关于早期显卡架构的文章吸引了她。她看得专注,偶尔拿起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写画几下,记录下关键点。脱离了杨科研的阴影,她似乎更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周围女孩们身上传来淡淡的、各种洗发水、香皂或者一点点廉价花露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这些属于同性的、平常的气息,并未在她心中激起任何特别的波澜,甚至让她感到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这与那晚梦中残留的、属于异性的、带着侵略性却又莫名吸引她的干净气息截然不同。这种对比,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变化,以及那变化所指向的、令她心烦意乱的方向。
林薇坐在沈雯晴的斜对面,面前摊开一本语文书,目光却几乎没有离开过沈雯晴。她看着沈雯晴专注阅读时微蹙的眉头,看着她偶尔因为思考而无意识用笔端轻点下巴的小动作,看着她被风吹起几缕发丝,又随意地别到耳后……这一切,在她眼中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那是她前世未曾好好珍惜,今生又求而不得的宁静与专注。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沈雯晴因为低头阅读而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看到那一小段白皙细腻的脖颈,以及偶尔因为翻页动作而隐约勾勒出的、已初具少女形态的柔和肩线时,林薇的心又会猛地一缩。一种混合着渴望、嫉妒与负罪感的复杂情绪便会涌上心头。她渴望靠近,渴望触碰,渴望重新建立起前世那种亲密无间(哪怕在她看来是单方面享受的)的关系,用以弥补内心的亏欠,也满足自己执拗的占有欲。但沈雯晴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让她寸步难行。
“雯晴,你看的这是什么呀?好多英文,看都看不懂。”李静讨论完题目,好奇地探过头来,看到沈雯晴期刊上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和英文术语,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沈雯晴从期刊中抬起头,神色平静:“一些电脑硬件的东西。”
“哇,你好厉害,还懂这个!”付文婷也投来钦佩的目光,“我家的电脑就会用来打打字,玩游戏都卡。”
“是啊,”杨露也放下单词本,加入话题,带着点羡慕,“感觉雯晴你懂的东西跟我们都不一样,好像……嗯……特别有方向。”
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说着,语气里是纯粹的佩服和好奇。这种不带任何恶意或探究的认可,让沈雯晴紧绷的唇角微微松动了一丝。她不太擅长应对这种直白的夸赞,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只是感兴趣,多看了点书而已。”
林薇看着这一幕,心里更是酸涩难言。看,即使变成了女孩子,沈雯晴(或者说沈文勤内核)那种沉静下蕴含的力量,那种对特定领域专注投入时所散发的光芒,依然能吸引周围的人。而她,作为曾经最应该懂得欣赏和珍惜这一切的人,如今却仿佛被隔绝在了这光芒之外。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恰好将沈雯晴摊开在石桌上的一张草稿纸吹落,飘到了林薇的脚边。
林薇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弯腰捡了起来。纸张上除了沈雯晴刚刚写画的关于显卡架构的笔记,在角落的位置,有几个无意识写下的、略显凌乱的字母——“Z…Y…m?”像是随手划拉,又像是某个名字的缩写。
周逸鸣?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林薇脑海中炸响!她拿着那张纸的手猛地一颤,指尖瞬间冰凉。她猛地抬头看向沈雯晴。
沈雯晴似乎也注意到了草稿纸被吹走,目光看了过来。当她的视线落在林薇手中那张纸,以及林薇那双瞬间写满了震惊、伤痛和难以置信的眼睛时,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头迅速蹙起,脸上闪过一丝被窥探的不悦,以及……一丝极快掠过的、类似心虚的情绪?虽然她立刻就用惯常的冷漠掩饰了过去。
“谢谢。”沈雯晴伸出手,语气平淡无波,示意林薇将草稿纸还给她。
林薇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紧紧攥着那张纸,指节泛白。她看着沈雯晴,看着这个承载了她两世复杂情感的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个无意识写下的缩写,结合之前观察到的、沈雯晴身上那属于怀春少女的细微变化……
所有的猜测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残酷的证实。
她张了张嘴,想质问,想嘶吼,想将前世今生的不甘、愧疚和此刻疯狂的嫉妒都倾泻出来,想问她“我都在努力赎罪了,你为什么还能让别人走进你的心里?难道我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但最终,在其他人略带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她所有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用一种混合着巨大伤痛、绝望和一丝疯狂的眼神,深深地、几乎要将沈雯晴灵魂刻录下来一般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那张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草稿纸几乎是扔回了沈雯晴面前,猛地站起身,椅子在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她丢下这句苍白的话,甚至来不及看其他人的反应,便脚步踉跄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小公园。
留下的几个女孩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林薇她……怎么了?”李静小声问道。
“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付文婷也一脸困惑。
杨露看了看林薇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面无表情收起草稿纸的沈雯晴,明智地没有多问。
沈雯晴将那张草稿纸折叠好,塞进期刊里,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与她无关。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片被梦境、被周逸鸣的表白、被林薇这过于激烈和复杂的反应共同搅动起来的涟漪,正愈发汹涌混乱。刚刚获得的、摆脱杨科研后的短暂轻松,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
青春期身体的自然反应,周围人复杂难解的情感,如同无声的风暴,在她试图稳固的内心堡垒内部持续冲击。她握紧了手中的期刊,目光投向远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迷茫。前路,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而她能依靠的,似乎只有自己手中紧握的知识,和那颗在困境中愈发坚韧、却也愈发孤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