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气虽然晴朗,但路上依然略显泥泞,但是大家都等不及了。王老师急着和农户一起,把同学们都赶到地里面。地里似乎比外面稍微干的快一点。新的一天开始了。
空气里弥漫着棉叶枯涩的气息和尘土的味道。清晨的霜露化去后,土地变得湿润而泥泞,踩上去发出噗嗤的声响。沈文勤和同学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属于他们班级的田垄,重复着已经刻入肌肉记忆的动作——弯腰,伸手,精准地摘下那团柔软的白,投入身后沉重的拾花兜。长时间的劳作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晒黑的皮肤,粗糙的手指,以及眉眼间挥之不去的倦色。
王老师背着手在田埂上踱步,目光扫过学生们劳作的身影。关于前日排碱沟边的冲突,他最终选择了“冷处理”。在晨间集合时,他只是含糊地强调了几句“团结友爱”、“遵守纪律”,对于写检查一事,只字未提。这份显而易见的偏袒,让本班的学生们心下稍安,却也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沈文勤能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有关切,有好奇,也有高二那边偶尔投射过来的、带着冰冷敌意的扫视。他埋首于棉株之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是沉默而高效地完成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劳作。
“文勤,你说……那事儿就这么算了?”中午休息时,眼镜仔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脸上还带着一丝后怕。
沈文勤拧开水壶,喝了一口冰凉的白开水,淡淡道:“王老师不想闹大。我们自己也尽量避开他们就好。”
“避?怎么避?”胖男生啃着干粮,含糊地说,“那帮人一看就不是善茬,那个瘦高个,看你的眼神跟刀子似的。”
沈文勤没有接话。他何尝不知道麻烦才刚刚开始。那种基于他外在特征的恶意,如同附骨之疽,不会因为一次打架或老师的息事宁人就轻易消散。它潜伏在集体的缝隙里,随时可能再次爆发。
晌午的太阳驱散了一些寒意,食堂飘出熟悉的饭菜香气。当大家排着队,端着铝制饭盒打到今日的菜汤时,不少人发出了轻微的惊咦声。
今天的菜汤,依旧是寡淡的白菜汤底,但汤面上,竟然罕见地漂浮着一些炸至金黄、裹着薄薄面衣的小东西——正是昨天他们在排碱沟奋力捕捞的那些河虾!虽然数量不多,每人碗里大概只能分到两三只,混在白菜叶里需要仔细寻找,但那确确实实是昨天的战利品。
“是麻虾!”孙小海眼尖,第一个叫出来,用勺子捞起一只,仔细端详,“嘿!王老师还真给加餐了!”
同学们顿时有些兴奋,纷纷用勺子在自己的汤碗里打捞起来。然而,期待中的鲜美并未如期而至。那小虾经过菜汤一泡,外面酥脆的面衣已然软塌,失去了油炸刚出锅时的灵魂。更主要的是,这河虾本身太小,虾壳即便炸过,依旧带着难以忽视的硬度,咀嚼起来有些拉嗓子。而想到这些虾的来历,联想到昨日冲突的起因、被打的疼痛、以及对方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这虾肉咽下去,便仿佛不是落在胃里,而是堵在了心口,带着细密的、扎心般的刺痛。
“咳,有点扎嘴……”一个女生小声抱怨道,悄悄将一只没嚼烂的虾壳吐到了桌上。
“是啊,没啥肉,光剩壳了。”另一个男生附和,兴致缺缺地拨弄着汤里的虾。
兴奋感迅速冷却下来。大家沉默地喝着汤,吃着馍,气氛有些沉闷。这碗加了“料”的菜汤,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昨日那场冲突留下的、难以消弭的尴尬与阴影。鱼是没有的,想必已经被王老师彻底“充公”或处理掉了。唯有这些微不足道、食之无味甚至略带苦涩的小虾,以一种近乎讽刺的方式,提醒着他们昨日的冒险与伤痛。
沈文勤默默地将自己碗里的两只小虾嚼碎,混合着菜汤咽下。那粗糙的口感划过喉咙,带来一丝不适。他抬眼望去,看到林薇也只是低头喝着汤,几乎没有去碰那几只虾。李静则把自己碗里的虾悄悄拨到了要好的同学碗里。一种无形的隔阂与低落情绪,如同田埂间弥漫的薄雾,悄然笼罩了这群年轻人。
下午的劳作依旧继续。身体的疲惫与心头的压抑交织,使得时间过得格外缓慢。沈文勤机械地重复着拾花的动作,思绪却有些飘远。他在想周逸鸣他们是否安全回到了市里,伤怎么样了;在想高二那帮人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也在想,这种被无形目光注视、被流言缠绕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就在日头偏西,霜露初降的寒意再次侵袭而来时,连队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负责后勤的李大娘迈着利落的步子,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混合着好奇与热情的笑容,径直朝着他们班的田垄走来。
“文勤!文勤!”李大娘老远就喊了起来,声音在空旷的田地里传得很远,“快别干了!赶紧回去!你爸你妈来看你了!”
沈文勤的动作顿住了,直起身,有些茫然地望向李大娘。
李大娘走到近前,喘了口气,脸上笑开了花,声音又抬高了几分,仿佛要让所有人都听见:“开着红色的小轿车来的哩!就停在连部门口,可气派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疲惫的学生中激起了涟漪。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沈文勤身上。红色的小轿车?在这个自行车都算稀罕物的连队,一辆轿车的出现,无疑是件轰动的大事。
沈文勤心中诧异万分。父母怎么会突然过来?而且是在这个时间点?他放下沉甸甸的拾花兜,拍了拍沾满棉絮和尘土的衣裤,在同学们各种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有关切,有羡慕,也有纯粹的好奇——跟着李大娘,踏着田埂,朝着连队驻地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刚刚采摘过的棉田里。离连队越近,他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却越发清晰。父母的突然到来,恐怕,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