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毁日军火车站的胜利喜悦尚未在营地中完全消散，侦查五常县军火库的任务就如一道紧急军令，压在了陈青山的肩头。临时指挥部内，杨靖宇司令的决策言犹在耳，但空气中仍残留着先前激烈争执的灼热气息。
出发前的准备紧张而有序。林晚秋避开众人视线，悄悄将一包仔细包好的草药和一卷略显粗糙的纸张塞进陈青山的背包。她的指尖微凉，轻轻触到他的手背。
“青山，”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却快而清晰，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这包草药是预防风寒的，山里夜凉。这张图，”她指了指那卷纸，“是我根据最近破译的零散电文和过去的老地图拼凑出来的，标注了五常县外围几条可能存在的隐蔽小路和废弃的猎道。万一……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不要犹豫，立刻往东边黑瞎子沟方向撤，那里标注了一个三角符号的地方，记得吗？是我们一个极少启用的秘密联络点，应该还能找到人。”
陈青山能感受到她平静语气下深藏的忧虑。他重重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声音沉稳得令人安心：“放心，晚秋。我都记下了。你的情报从来都是我们最可靠的眼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检查装备的秦啸岳，声音更低了些，“老秦那边……他的话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炮仗性子，一点就着，心里憋着一股子对鬼子的火，不是冲你。”
林晚秋眼睫微垂，轻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又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他背包的带子是否系牢，最后叮嘱道：“一切小心。你的腿伤刚好转，遇到鬼子的骑兵，千万别逞强。我……我们等你回来。”那句“我给你煮热汤”到了嘴边，在周遭肃杀的气氛下，又咽了回去，化作一个复杂的眼神。
陈青山带着一支精心挑选的、擅长渗透和侦察的精干小队，悄无声息地离开营地。刚走到营地边缘的哨卡，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路口，正是秦啸岳。他带着两名同样经验丰富的老兵，装备齐整，显然已等候多时。
看到陈青山，秦啸岳脸上的线条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大步上前，语气直接甚至有些生硬，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司令让我配合你们行动。五常县那边的情况，我比你们熟。特别是鬼子的骑兵，他们的战术套路，我跟他们交过手，清楚。”
陈青山确实没料到秦啸岳会主动同来，而且是以“配合”的姿态。他略一迟疑，随即果断点头：“好！有老秦你在，这次侦察把握就更大了！”他伸出手，秦啸岳看了一眼，也伸出大手，两人用力一握。先前指挥部里的剑拔弩张，在这一握之间，似乎暂时被压了下去，但那份微妙的隔阂感，仍如薄冰般存在于无形的空气里。
小队潜入山林，向五常县方向疾行。一路上，气氛沉默而压抑，只听得见脚步声和偶尔的鸟鸣。秦啸岳始终走在陈青山侧前方半步，像一头警惕的头狼。
直到中途休息时，秦啸岳递过水壶，目光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青山，之前指挥部里……我说的那些话，过了。”他顿了顿，似乎每个字都说得有些艰难，“我不该那样质疑晚秋同志，更不该……那样说你。是我的错。”
陈青山正仰头喝水，闻言微微一怔，放下水壶，看向秦啸岳。这位硬汉队长的侧脸线条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别扭。
“老秦，”陈青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坦诚，“咱们之间，不说这些。我知道你心里憋着火，急着想给鬼子更狠的打击，我都明白。上次江桥的事，晚秋后来也跟我详细分析过，那份情报的来源非常可靠，绕行确实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秦啸岳深吸一口气，重重叹出：“我知道。其实……后来冷静想想，那次要不是她坚持，我们很可能就一头撞进鬼子的口袋阵里了。我这条命，说不定早就交代在江桥了。”他转过头，眼神里多了几分坦诚的愧色，“就是有时候，看到机会在眼前，却要因为各种顾虑缩手缩脚，心里这口恶气，实在难平！看到战士们牺牲，我心里……难受！”
“我懂。”陈青山目光沉静，“我也急，也想立刻端掉鬼子的军火库。但越是这样，我们越得相信晚秋的判断。她坐在电台前，听到的、看到的，是另一个层面的战场。她比我们更懂鬼子的心思和套路。她的谨慎，不是为了束缚我们的手脚，是为了让我们能更有力地打出去，活得更久。”
秦啸岳沉默了片刻，最终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的阴郁之色消散了不少。两人之间的气氛，终于真正缓和下来。
靠近五常县，气氛骤然紧张。县城外围的哨卡明显增多，巡逻队的频率也增加了。陈青山示意小队在山林边缘隐蔽待命，他与秦啸岳凭借高超的潜行技巧，借助夜色和地形掩护，如同两道幽灵，悄无声息地摸向军火库所在区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杀。果然，正如林晚秋情报所示，军火库的防卫等级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高大的库房顶上，新增的沙包工事后，黑洞洞的重机枪枪口清晰可见，射界开阔，足以覆盖所有接近路线。库房周围，不是固定的哨兵，而是不时有骑着东洋大马的骑兵小队呼啸而过，马蹄铁敲打在冻土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嗒嗒声，流动的哨戒几乎不留死角。
“妈的，小鬼子真是被咱们打怕了，守得跟铁桶一样！”秦啸岳压低声音骂道，眉头紧锁。
陈青山心下一沉，林晚秋的判断完全正确，强攻这里，无异于自杀。他必须更靠近一些，看清重机枪阵地的具体位置和骑兵换班的规律。他打了个手势，两人利用一处倒塌的矮墙残骸，再次向前摸进了几十米。
就在他们试图更清晰地观察屋顶工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毫无预兆地从侧后方的一条小巷里响起！声音极近，而且是直奔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不好！”陈青山低吼一声，一把拉住秦啸岳，“被发现了！快撤！”
两人反应极快，立刻转身欲退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但那股骑兵速度惊人，眼看就要冲到街口，雪亮的手电光柱已经开始胡乱扫射。
电光火石之间，秦啸岳猛地判断出形势。陈青山腿伤初愈，绝对跑不过高速冲刺的战马。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用力将陈青山推向旁边一堆堆放着的、用于修补房屋的草垛里，力道之大，让陈青山完全无法抗拒。
“躲进去！别出来！”秦啸岳的声音急促而决绝，“我引开他们！你找准机会，立刻撤回山林，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司令！”
“老秦！不行！”陈青山从草垛中挣扎着想出来，眼睛瞬间红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别他妈废话！这是命令！”秦啸岳低吼一声，眼神凶狠却坚定，“记得把情报带回去！告诉晚秋同志，她的情报……准得很！”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已然如猎豹般蹿了出去，不是朝着山林方向，而是冲向另一条岔路，同时抬手“啪！啪！”就是两枪，清脆的枪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
“在那边！追！”日军的叫喊声和马蹄声立刻像沸腾的水一样，全部被秦啸岳吸引了过去，轰隆隆地朝着他消失的方向追去。
陈青山蜷缩在冰冷的草垛深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外面，鬼子的呼喝声、马蹄声、零星的枪声交织在一起，渐渐远去。他死死咬着牙，强压下冲出去并肩作战的冲动，秦啸岳用自身为饵换来的机会，他绝不能浪费！
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依稀传来的狗吠，陈青山才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冷汗地从草垛中钻出。他最后望了一眼秦啸岳消失的方向，眼中布满血丝，然后猛地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凭借着记忆和林晚秋的地图，向着小队隐蔽的方向疾奔。
一路有惊无险，陈青山带着满身的草屑和冷汗与焦急等待的小队汇合。他来不及多解释，立刻下令撤退。
就在他们撤入山林深处后不久，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警戒的战士立刻举枪，却被陈青山按住。
一个略显踉跄的身影从树林中钻出，正是秦啸岳！他额头擦伤，渗着血丝，胳膊上的衣服被撕破，露出里面翻卷的血痕，呼吸粗重，显然经历了激烈的追逐和搏杀，但眼神依旧亮得吓人。
“老秦！”陈青山一步冲上前，扶住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没事……甩掉了……小鬼子想追我，还嫩点……”秦啸岳喘着粗气，扯出一个有些狰狞却畅快的笑容，“妈的，跑死老子了……快，看看伤！”
小队里的卫生员立刻上前为秦啸岳清洗包扎伤口。陈青山站在一旁，看着秦啸岳呲牙咧嘴却浑不在意的样子，胸腔中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对眼前这个莽撞却肝胆相照的战友最深切的感激。
“老秦，”陈青山的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
秦啸岳吐掉嘴里咬着的草根，摆了摆手，因疼痛而吸着冷气，语气却恢复了以往的粗豪：“咳……谢个屁！都是打鬼子的兄弟，说这些！之前……是我混账，你别往心里去就行。”
看着秦啸岳坦诚甚至带着些歉然的笑容，陈青山知道，指挥部里那场因战略分歧而产生的尖锐矛盾，终于在这一次生死与共的实战侦察中，真正冰释前嫌。信任，往往需要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才能淬炼得无比坚固。
回到营地，陈青山将绘制详尽的敌军布防图交给杨靖宇。几乎同时，林晚秋也带来了好消息，地下交通站已被成功激活，第一批紧急物资正在转运途中。
杨靖宇看着再度并肩站在一起的陈青山和秦啸岳，看着他们身上尚未干透的血迹和尘土，目光扫过旁边眼神关切的林晚秋，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沉稳的笑容：“很好！任务完成得漂亮！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陈青山看向林晚秋，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知道，这次的侦察任务，不仅带回了至关重要的情报，更弥合了队伍内部刚刚裂开的缝隙。战火中的信任，弥足珍贵，而他们，正彼此牢牢守护着这份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