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的北境，天蓝得像是刚被水洗过，日头明晃晃地照着，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吸一口，肺腑里都透着舒坦。黑风岭根据地那间最大的院子里——也就是北境抗日小学的操场——今儿个比赶大集还要热闹十倍。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咚咚锵，咚咚锵，喜庆的调子能传出二里地去。为啥？就为着一件新鲜又提气的大事儿——咱们北境第一个“女子班”，那二十个女娃娃，今天要毕业了！
操场边上，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有拄着拐棍、笑得露出仅剩几颗牙的老爷爷老奶奶，有抱着娃娃、踮着脚尖往前瞧的婶子大娘，还有不少半大小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好奇地张望着。战士们也来了不少，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一旁，脸上都带着憨厚又自豪的笑容。杨靖宇司令员、陈青山、林晚秋、何秀兰、赵老根、农具厂的老周、王师傅……但凡在北境说得上话、管着事儿的人，今儿个都到齐了。大家伙儿脸上都挂着笑，眼神里全是期待，想亲眼看看这些读了书、认了字的姑娘们，如今是个啥精神模样。
操场正前方，用木板和长条凳搭了个简易的主席台。台上方，拉着一条红底黑字的横幅，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北境抗日小学女子班首届毕业典礼”。字是王小草亲手写的，虽然比不上印刷体那么规整，但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子认真和力量。
王小草今天也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利落的髻。她站在台侧，看着台下乌泱泱的人群，看着那些熟悉又亲切的面孔，心里头像是揣了只小兔子，噗通噗通跳得厉害。有激动，有欢喜，更多的，是一种熬出了头、看到了果实的欣慰。她想起刚办女子班那会儿，挨家挨户去说道，嘴皮子磨破了，响应的却没几家。张婶那些“女娃认字没用”的话，像小刀子似的扎在她心上。开课前一晚，看着报名册上那孤零零的三个名字，她坐在西厢房门槛上，对着冷月亮差点掉眼泪……那些难处，现在想想，都像是昨天的事儿。
“静一静！大家都静一静！”担任司仪的民兵队长小石头，如今越发沉稳了，他走到台前，亮开嗓子一喊，喧闹的操场渐渐安静下来。
“咱们北境抗日小学女子班，首届毕业典礼，现在开始！”小石头声音洪亮，带着年轻人的朝气，“下面，请咱们女子班的班主任，王小草老师，讲话！”
掌声像潮水一样响了起来。王小草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台子中央。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望着她的脸，看着坐在前排、穿着虽然朴素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小脸上洋溢着紧张和兴奋的二十个女学生，她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乡亲们！同志们！各位领导！”王小草的声音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清晰，“今天，咱们聚在这儿，是为了啥，大家都清楚。我王小草，没啥大本事，就是认了几个字，心里头亮堂了，就想着，咱们北境的女娃，不能一辈子当睁眼瞎！她们也该认字，也该明理，也该知道咱们北境是咋回事，将来该往哪儿走！”
她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曾经反对、后来支持、如今满脸期盼的老乡们，特别是看到了人群里的张婶。张婶此刻正紧紧拉着闺女小花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台上。
“办学不容易，尤其是办这女子班。”王小草继续说道，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慨，“开始那会儿，难啊！有人说风凉话，有人不理解。是林晚秋大姐支持我，是杨司令、陈队长给咱们撑腰，是乡亲们后来慢慢想通了，把闺女送到了学堂！还有这二十个孩子……”她看向自己的学生们，眼神变得无比柔和，“她们争气！不怕苦，不怕累，从横平竖直开始学，一点点地认，一笔笔地写。手冻红了，搓搓继续；眼睛看花了，揉揉再来。她们用功，她们知道，这认字的机会，来得不容易！”
台下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不少老乡，特别是那些家里有闺女在女子班的，都听得入了神，眼眶有些发热。
“现在，她们毕业了！”王小草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自豪，“她们不再是睁眼瞎了！她们能写会算，能看书读报，能明白更多的道理！她们是咱们北境自己培养出来的、有文化的新女性！我敢说，她们一点儿也不比男娃差！往后，建设咱们北境，她们一样能顶起半边天！”
“好！”台下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嗓子，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再次爆发，久久不息。
接下来，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颁发毕业证书！
王小草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沓用粗糙纸张印刷、却显得无比珍贵的毕业证书。证书上方印着“北境抗日小学女子班毕业证书”的字样，下面盖着学校的红色公章，还有杨靖宇和陈青山的签名。
“下面，念到名字的同学，请上台领取毕业证书！”王小庄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张小华！”
第一个被念到名字的，就是张婶的闺女，小花。小花猛地站起身，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她整理了一下衣角，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迈着虽然有些僵硬但异常坚定的步子，走上了主席台。
当她从王小草手中双手接过那张沉甸甸的毕业证书时，眼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她转过身，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时，她看到了台下娘亲张婶那满是泪水却又笑得无比灿烂的脸。
“俺……俺叫张小华！”小花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让它变得清晰响亮，“以前，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俺娘说，女娃认字没用，不如在家学针线……是王老师，是林老师，是咱们北境，给了俺上学认字的机会！”
她举起手中的毕业证书，像是举着一件稀世珍宝：“现在，俺能写俺的名字了！俺能看书了！俺能帮互助组记账，一分一厘都不会错！俺还能教俺弟弟认字！俺……俺觉得，俺心里头，从来没这么亮堂过！谢谢王老师！谢谢林老师！谢谢咱们北境！”
她的话，朴实，真挚，像一股暖流，淌过每个人的心头。台下，张婶早已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用袖子使劲抹着眼睛，嘴里不住地念叨：“好……好……俺家小花……出息了……”
接着，其他毕业生也依次上台，从王小草手中接过证书。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伴随着一阵热烈的掌声。每一个姑娘走上台，脸上都洋溢着混合着羞涩、激动和自豪的光彩。她们有的将来要去农具厂当会计，有的要去中心医院当卫生员，有的要留在学校当老师的小助手……她们的人生，因为认了字，而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毕业生代表发言结束后，杨靖宇司令员走上了主席台。他没用喇叭，但洪亮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操场的每个角落。
“乡亲们！同志们！老师们！同学们！”他目光扫过全场，脸上带着欣慰而庄重的笑容，“今天，我站在这里，心里头，非常高兴！比打了一场胜仗还要高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为啥？因为咱们今天看到的，不是普通的毕业，是咱们北境未来的希望！这些姑娘，她们用行动证明了，咱们北境的女孩，一样聪明，一样能干，一样能成为建设家园的重要力量！”
他指着台下那些手握毕业证书的姑娘们：“她们认了字，明了理，掌握了本事。往后，她们就是咱们北境的新种子！会把知识和文明，带到咱们北境的每一个角落！咱们北境要发展，要建设，光靠老爷们儿不行，得靠大家，男的、女的，一起使劲！这女子班，办得好！办得太好了！我代表北境全体军民，向王小草老师，向所有为女子班付出过努力的同志们，表示最衷心的感谢！也向今天毕业的全体同学们，表示最热烈的祝贺！”
掌声再次如同山呼海啸。
杨靖宇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充满期望：“同学们，毕业，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你们手里的证书，不只是一张纸，它是一份责任！一份建设咱们新北境的责任！希望你们到了新的岗位上，继续学习，努力工作，发挥你们的光和热！让那些曾经看不起女娃读书的人看看，咱们北境的姑娘，有多大的能量！”
典礼结束后，人群并没有立刻散去。老乡们围住了毕业生和他们的家人，七嘴八舌地道贺，问长问短。
张婶紧紧拉着小花的手，像是怕她跑了似的，脸上笑得像朵绽放的菊花，逢人便说：“瞧瞧！瞧瞧俺家小花！毕业啦！往后就是有文化的人啦！要去农具厂当会计啦！”那自豪劲儿，简直比自家地里多收了三五斗粮食还要足。
旁边有以前跟她一样，觉得女孩读书没用的婶子，这会儿也羡慕得不行，凑过来问：“她张婶，小花真要去农具厂当先生（会计）啦？一个月能给多少工分啊？”
张婶下巴扬得更高了：“那可不！老周厂长亲自定的！工分？哼，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俺家小花能坐在办公室里，拨拉算盘，管着全厂的账目！这可是体面活儿！以前哪敢想啊！”
那婶子咂咂嘴，回头就对自家男人说：“听见没？赶明儿开春，说啥也得把咱家二丫头送去女子班！瞧瞧人家小花多出息！”
林晚秋和王小草站在一起，看着这热闹的场面，相视而笑。
“小草，你看，”林晚秋轻声说，“你播下的种子，真的开花结果了。这些姑娘，就是咱们北境未来的希望。她们不仅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还能影响更多的人。”
王小草用力点头，眼眶湿润：“晚秋姐，我现在觉得，当初再难，也值了！看着她们一个个变得自信，变得有主意，我这心里头，比喝了蜜还甜！”
“这只是开始，”林晚秋挽住她的胳膊，目光望向远处湛蓝的天空，“以后，咱们还要办更多的女子班，让北境所有的女孩，只要想读书，就都能走进课堂！”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操场，给每一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毕业生们和她们的家人，被前来道贺的人群簇拥着，欢声笑语回荡在夏日的傍晚。
小花没有立刻跟娘回家，她拉着几个要好的同学，跑到西厢房——她们曾经的教室。教室里空荡荡的，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黑板上还留着昨天最后一课的粉笔字迹。
几个姑娘抚摸着熟悉的桌面，看着那块曾经让她们感到神秘又向往的黑板，心里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眷恋和不舍。
“以后……就不能天天来这儿上课了。”一个姑娘小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小花走到黑板前，拿起半截粉笔，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两个字——“明天”。
她转过身，看着伙伴们，眼神清澈而坚定：“王老师说了，毕业是新的开始。咱们虽然不在一个班上学了，但都在北境这片土地上。咱们要好好干，不能给女子班丢脸，不能给王老师、林老师丢脸！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咱们北境读过书的姑娘，能把工作干得多漂亮！”
“对！说得对！”其他姑娘纷纷附和，眼中的离愁被一种昂扬的斗志所取代。
她们相信，属于她们的“明天”，就像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一样，虽然夜幕即将降临，但预示着第二天，必将是一个更加光明、更加崭新的开始。而这第一批毕业的二十个姑娘，就是这黎明前最亮的那颗星，必将照亮更多北境女孩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