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三节
星期天的日头格外慷慨,把整个城市都晒得暖洋洋的。吃过午饭,碗一推我就往公园赶,心里头像揣了只兔子,扑扑腾腾的。上回是酒醉后稀里糊涂闯进来的,脑子里对那片草坪的具体位置没半分真切印象,只记得个大概的影子,这一路走得格外焦灼。
公园里人不少,老人摇着蒲扇在亭子里聊天,小孩举着追跑打闹,情侣们依偎在长椅上低声说着话。我顺着蜿蜒的小径走了一圈又一圈,眼里扫过每一片草坪、每一处树荫,都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仿佛上回那趟醉游是场没头没尾的梦。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晃得人眼晕,额头上很快沁出了薄汗,心里那点期待渐渐被慌张取代——该不会真的找不到了吧?
直到走近野鸡山附近,脚底下踩着的泥土似乎都带了点熟悉的松软,空气里飘着的草木气息也和记忆里那缕对上了。我停下脚步,往旁边的树荫里一站,松了口气,就像是在茫茫人海里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打火机“咔嗒”一声亮起蓝火苗,烟雾慢悠悠地散开,才算压下了几分焦躁。
我就那么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路口,烟抽了一支又一支,烟灰缸似的石台上堆起了小半截烟蒂。两点的钟声从公园深处的钟楼传过来,慢悠悠的,敲得人心里发沉——没人来。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盒边缘,心里开始打鼓。是我来错地方了?还是她压根就没打算来?
两点十分,风从树梢穿过,带起一阵沙沙的响,路口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过。
三点的钟声敲完最后一下时,我心里那点侥幸彻底凉透了。看来是真生气了,换作是我,被人放了两回鸽子,怕是连面都懒得来见。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着的草灰和泥土,指尖触到布料上粗糙的纹路,心里也跟着涩涩的。罢了,总归是我不对,下次若还有机会,再好好赔罪吧。
转身往回走,刚拐进那条通往公园大门的小路,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个身影。她就站在路对面的老槐树下,青灰色的裙子被风掀起一角,手里好像还拎着个布包。
“咦,你好。”我下意识地打了声招呼,心里还有点不确定,怕认错了人。可等视线落到她脸上,那点犹豫瞬间没了——就是她。只是此刻她脸上没了上回朦胧月光里的柔和,反倒像罩着层寒霜,眉头拧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眼里明晃晃的全是怒气。
这么说,她早就看见了我,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特意不出来相认。
我心里一紧,赶紧快步走过去,刚要开口,她的话就像带了冰碴子砸过来:“你还知道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道歉,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前两个星期天厂里任务实在重,天天加班到半夜,我想跟你说一声,可又没处找你,知道你肯定等急了,所以今天我特意跟领导求爹爹告奶奶才请了假,你千万别生气,体谅体谅我行不?”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厂里确实忙,可也没忙到连个星期天都抽不出来,不过是我自己前两回心里犯怵,又赶上点别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没想到她居然真信了,紧绷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些,眼里的怒气也散了不少。
我松了口气,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手里的东西,心里猛地一哆嗦——那是柄用布套着的剑,长度、形状都像极了我前几晚梦里见过的那柄。梦里的寒意仿佛顺着毛孔钻了进来,指尖都有点发僵。
她大概是瞧见了我这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像春日里第一缕融雪的阳光,一下子就把周遭的沉闷都驱散了。她笑起来是真好看,眉眼弯弯的,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先前那点戾气荡然无存。
“看你吓的。”她语气柔和了许多,“我估摸着你就是有事耽搁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反正我们也从没正经说过话,我也不计较这些。”说着,她把手里的布包递过来,“给,这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
我连忙接过来,布包沉甸甸的,触手就知道是自己的钱包和钥匙。“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了。”我诚心实意地说,“那天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点点头,忽然伸出手,掌心向上,看着我说:“你的东西我还给你了,那你是不是也该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我一下子懵了,愣在那儿,手都忘了往兜里揣。“啥?啥东西?”她有东西在我这儿?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是那天喝断片了,稀里糊涂拿了她什么物件?
她见我一脸茫然,也不着急,只是用手比了个手势——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上下二边,虚虚地比出个长短,看样子是个不大的小物件。
我使劲皱着眉回想,脑子里像团乱麻,那天的记忆全是模糊的碎片,怎么也拼凑不出她要的东西。“不好意思,”我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歉意,“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那天喝得太多,可能……可能完全失去意识了。”
她却又笑了,这次笑得更灿烂,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她指了指旁边的草坪,“过去坐会儿吧,我跟你慢慢说。”
说完,她径直朝我刚才坐过的那片草坪走去,裙摆扫过青草,带起一阵细微的响动。我赶紧跟上去,在她身边不远处一屁股坐下,草叶上的露水沾湿了裤腿,凉丝丝的。
“到底是啥东西啊?”我忍不住又问,“要是真丢了,我赔你一个新的,多少钱都行。”
她双手撑在身后,微微仰着头看天上的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轻轻的,像风拂过水面:“你还记得四年前,在二中的操场上打排球吗?”
“二中……排球……”我嘴里念叨着,脑子里像是有根弦被猛地拨动了。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那天阳光也这么好,我跳起来拦网,落地时没站稳,脚踝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队友围着我慌手慌脚的,就在那时,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小姑娘挤了过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玻璃瓶,塞到我手里,细声细气地说:“这个是红花油,擦了能好点。”
我猛地看向她,眼睛都亮了:“你……你是那个小女孩?”
她转过头,冲我笑了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是啊,那你说,你是不是欠我东西呢?”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又惊又喜,像是捡到了块失落多年的珍宝。真没想到,当年那个扎着马尾辫、说话细声细气的小丫头片子,如今长成了这么个亭亭玉立的小美女。
“那天我坐在草地上,一眼就认出你了。”她接着说,声音里带着点回忆的温柔,“我问你是不是以前在二中打排球,可你当时迷迷糊糊的,根本听不清我说话,反倒“咚”地一下倒地上了,吓了我一跳。我赶紧跑过去,一靠近就闻到你身上的酒味,才猜到你是喝醉了。”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身边的草叶:“我怕你在这儿出事,就找了公园的工作人员,一起把你扶上三轮车,送到我家对面那个认识的大伯家里了。把你身上的东西收起来,是怕你自己弄丢了,再说钱包里有钱,万一被哪个见钱眼开的人拿走,我反倒说不清楚。”
“所以我就跟对门的大伯说,让他转告你,‘老地方老时间’。”她抬起头看我,眼里带着点嗔怪,“他以为我们是熟朋友,也没多问。第一个星期天你没来,我还安慰自己,说不定你没理解那六个字的意思。可第二个星期天你又没来,我就觉得没指望了,心想你肯定是个大笨蛋,连这点意思都猜不透。”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又笑了,阳光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星期我本来连一点期望都没有了,就想着来这儿坐会儿,也算给自己个交代,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你坐在树荫下抽烟。我当时就想,得罚罚你,所以就故意躲在小路上,没出来见你。”
她忽然认真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不过说真的,还是要谢谢你这么有心,居然真的找来了。
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算起来,我都帮过你两回了。”
“帮过我两回?”
我愣了一下,噢,是的。四年前那一次加这一次。
她歪着头问:“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一时被问住了,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刚想说“请你吃饭吧”,话还没到嘴边,就见她从布包里掏出两张票,递到我面前。
那票是粉红色的,纸质有点粗糙,上面印着模糊的字迹。“陪我去趟杭州吧,”她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这是免票,愿意吗?”
“火车票还有免票?”我有点惊讶,伸手接过票,仔细看了看。
“嗯,员工福利,我大姐给我的。”她点点头,语气里带着点神秘,“到了杭州,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你到底去不去嘛?”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有点犹豫。虽说算起来从第一次“认识”到现在有四年多了,可我实在想不起她以前的模样,严格说起来,今天才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相识。这么突然就要一起去杭州,总觉得有点仓促。
我这迟疑的功夫,她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脸色也沉了下去,像是被泼了盆冷水。
“不,不,”我赶紧摆手,解释道,“我不是不愿意,我是在考虑怎么跟厂里请假。这阵子确实忙,请假不容易。”
“哦,那能请出假吗?”她追问着,眼里又燃起一点希望,“今天你能请出假来,那下星期天应该也能行吧?”
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
“我争取……”话刚出口,就被她打断了。
“别说争取,”她微微嘟起嘴,带着点小脾气,“就不能像个男子汉一样,爽快点吗?”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那点犹豫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忍不住摇了摇头,笑道:“好吧,去。”
“真的?”她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满了星星。
“真的。”
“那星期六中午十二点,在火车站见。”她说着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屑。
“再见。”丢下这两个字,她转身就走,步子轻快,头也没回,青灰色的裙摆像只轻盈的鸟儿,很快就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树荫里。
我坐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两张粉红色的免票,心里头五味杂陈。这姑娘,还真是个性情中人。从头到尾,她没问我叫什么名字,没问我在哪家工厂上班,更没问我住在哪里。
说起来,我好像也忘了问她这些。
风又起了,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草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晃得人心里暖暖的。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票,又抬头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杭州啊……好久没去了,还真是让人有点期待。
(寄此相逢)
晴光铺径草茵茵,
槐下重逢认旧痕。
一纸免票牵远梦,
风随裙角赴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