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将尽,残雪压檐。
苏晏清独坐灯下,案前摊着三卷账册、七张地契图样与一只从太庙取回的陶罐残片。
那罐身裂纹如蛛网,边缘渗出的蜜露早已干涸,却仍散发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血融在糖里,甜得发苦。
她指尖抚过裂缝,闭目凝神。
祖父临终那一夜的话再度浮上心头:“味有魂,火不灭。一旦封藏之味被外香引动,便是毒火复燃之时。”当年“赤心散”案发,七名膳奴被剜舌割鼻,囚于地窖,只因他们尝出了安神汤里的异香。
如今,这蜜露自封千年之罐中渗出,绝非自然之变,而是有人以香为引,唤醒了沉睡的残毒。
可谁敢用禁香?又为何偏偏是沉水香?
她睁眼,眸光如刃。
沉水香,本为先帝寝殿御用,因其香气浓烈绵长,能宁神定魄,却极易诱发旧疾。
五年前,太医署联名奏请禁用,自此宫中不得再焚。
然而昨夜查账,紫宸殿偏阁竟明文记录:三斤沉水香入库,用途为“熏殿安神”。
一个连呼吸都需慎之又慎的皇帝,怎会允许违禁之香入宫?
除非……命令并非出自皇帝。
她提笔蘸墨,在纸上勾画线索脉络:香料来源→出入登记→使用地点→关联人物。
阿麦送来的京城香料流通簿显示,近三日进出最大的一笔交易来自西市“静檀坊”,名义上售出的是檀芸合香,实则夹带了未经申报的沉水碎屑。
而更蹊跷的是,该铺背后并无大商行支撑,注册人是一名早已亡故的老香工。
“有人借尸还魂。”苏晏清低声自语,眉心微蹙。
她起身披衣,踏雪而出。
天未亮,太庙地窖已寒如冰窟。
守窖童小封坛蜷在火盆边打盹,听见脚步声猛地惊醒,见是苏卿亲至,慌忙跪地行礼。
“不必多礼。”苏晏清声音平静,“我要你做一件事——取‘无香土’,围罐三圈。”
小封坛一怔:“这……此土乃镇火封味之用,向来只用于新酿封坛,从未用于已破之器……”
“正因已破,才需镇压。”她目光落在那口被搬入地窖中央的封味陶罐上,“它不是容器,是一具棺材。里面埋着的,不只是蜜,是七条命的怨念。”
小封坛咽了口唾沫,不敢再问,连忙去取土。
那种产自北境荒原的灰白色泥土,百年不吸气味,专用于隔绝邪香异味。
当三圈无香土围住陶罐时,奇异的一幕发生了——罐体轻微震颤,仿佛内部有东西在挣扎,随即,一滴新的蜜珠缓缓从裂缝中沁出,坠入土中,瞬间被吞噬干净。
苏晏清盯着那滴蜜消失的地方,眼神渐冷。
“果然,是外香引动。”
她转身离去前,对小封坛道:“从今日起,每半个时辰查看一次罐体,若有异动,立刻敲钟三响。”
回到府中,她召来阿麦,将一张绘满复杂纹路的图纸递出——那是“封味图”,记载着历代被禁之食、所涉之人、封存之地,以及对应的解封征兆。
“拓印百份,张贴全城。凡见异常香火、迷心饮食者,直报食察司,赏银十两。”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枚朱红火漆印章,轻轻按在纸角。
阿麦好奇:“这是……‘苏’字印?”
“是我亲手调制的‘溯味引’溶于印油之中。”苏晏清淡淡道,“凡接触此印者,若曾闻异香、尝怪味,体内残留的记忆会被悄然激活。有些人忘了自己曾中毒,但舌头不会说谎。”
阿麦肃然领命而去。
三日后,第一封密报送到案前。
一名低阶小吏匿名举报:宫外静檀坊夜间售卖“宁神粉”,声称可助仕途顺遂、夜梦清明,售价千金,买家络绎不绝。
更诡异的是,服用者次日皆称“心中安宁,万念俱息”,宛如被洗去杂绪。
苏晏清看完,冷笑出声。
这不是药,是驯。
她立刻传信玄镜司。
不到一个时辰,萧决亲自率铁卫突袭香铺。
搜出三十七份“赤心散”仿制方,买主名单赫然在列——礼部右侍郎、兵部员外郎、太常寺卿……皆是朝中重臣。
而在地窖深处,竟挖出一盏残破铜灯,灯芯焦黑,油渍泛暗绿光泽。
太医署验报当日即呈:灯油成分,与先帝驾崩前最后一口安神汤中的残留毒素完全一致。
审讯室中,掌柜已被吊起,双手反缚,脸上却带着癫狂笑意。
萧决立于阴影之下,声冷如霜:“谁指使你?”
掌柜咯咯笑起来,嘴里吐出含糊呓语:“香火不灭,味债难清……隐香人早说过,只要人心贪安,毒就会回来……你们锁得住嘴,锁不住鼻子,锁得住鼻子,锁不住梦……”
话音未落,他忽然剧烈抽搐,口吐白沫,双眼翻白,竟是咬破了藏于牙中的毒囊。
萧决冷冷看着尸体倒下,转身走出牢房。
雪又下了起来。
他踏过长阶,手中紧握那只残灯,步履沉重。
他知道,这场风暴远未结束。
而那个始终站在风口的女人,此刻正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苏晏清独自坐在书房,面前摆着一碗刚熬好的清汤——无盐、无油、无料,仅以山泉慢炖整夜,清澈见底,谓之“寡水盏”。
她将极微量的“溯味引”溶入汤中,轻轻搅动。
窗外风起,烛火摇曳。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屋宇,落在皇城西北角那座深埋地底的玄镜司寒牢。
据说,那里关着一个自称“味灯僧”的疯和尚,掌心常年燃着一簇幽蓝火苗,说是九味盟最后的守灯人。
他曾嘶吼着喊她的名字,说她祖父未曾真正死去,说那场大火烧掉的只是替身。
她一直不信。
可今夜,当她端起这碗清汤,指尖触到那抹几乎不可察觉的温热时,心底忽然掠过一丝悸动。
火,真的能灭吗?
她站起身,披上斗篷。
风雪漫天,她走向玄镜司的方向,步履坚定。
手中瓷碗轻晃,汤面不起波澜。夜雪如絮,覆了宫墙千重。
苏晏清踏进玄镜司寒牢时,铁门在身后轰然闭合,余音震得壁上火把簌簌摇曳。
冷气从地底渗出,裹着铁锈与陈年血渍的气息扑面而来,唯有尽头那间囚室,幽幽燃着一簇蓝焰——微弱,却固执不灭。
味灯僧蜷坐于草席之上,枯瘦如柴的手掌摊开,掌心火苗轻跳,像是风中残烛,却又透着某种近乎神性的恒久。
他双眼浑浊,望向来人时却忽然一颤,喉咙里滚出沙哑低语:“……是你。”
苏晏清缓步上前,将手中瓷碗轻轻置于石台。
汤色澄澈,无油无盐,唯有一缕极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香气悄然弥散——那是“溯味引”的气息,以她祖传秘法调制,专为唤醒沉睡在舌尖与记忆深处的残味烙印。
“你认得我?”她声音平静,目光却紧锁对方神情。
味灯僧未答,只是盯着那碗汤,仿佛看见了什么遥远之物。
片刻后,他颤抖着伸手捧起,竟一饮而尽。
刹那间,他浑身剧震,眼白翻动,口中开始喃喃不清,如同梦呓:
“火不在灯里……在人心……你们封的是罐,锁的是香,可‘安神’二字,才是真正的引子……”
苏晏清瞳孔微缩。
“安神”?
这两个字如针,刺入她思绪深处。
先帝因心疾多梦而设安神汤;百官因政务繁重而求宁神粉;百姓因战乱流离而盼一夜好眠……人人都说“我只要片刻安宁”,可谁曾想过,这份对“安”的渴求,早已成了最易被操纵的破绽?
不是毒方难防,是人心太疲。
她蓦然明白:这场蔓延十年的“味毒”,从来不止于一口汤药、一炉沉香。
它是以抚慰之名行控制之实,借欲望之口潜入血脉。
真正传播它的,是恐惧,是焦虑,是对权力与安稳的双重执念。
只要这世道仍让人不得安寝,“赤心散”的变种便永不会绝。
寒牢内寂静无声,唯有那掌心蓝火微微跃动,映照她眸底翻涌的惊涛。
她转身取出随身笔墨,在囚室墙壁上疾书八字——
欲止毒,先止欲;欲正食,先正心。
墨迹未干,她已决意破局。
当夜,紫宸殿灯火通明。
皇帝批阅奏章至三更,忽接苏晏清亲呈密折。
启封阅罢,久久无言。
翌日清晨,圣旨颁行天下:
“自即日起,天下灶火,皆归食察司统辖。百姓可诉,百官可查。”
诏令森严:三品以上官员须按月呈报饮食记录,违者停俸夺职;民间膳铺须公示食材来源,欺瞒者一经查实,抄没家产,终身禁业。
更有甚者,设立“味察巡丁”,由灾民出身者充任,直接受理民间举报,赏银十两,匿名无忧。
朝野震动。
有老臣怒斥“妇人干政,苛令扰民”,却被御史当场弹劾其私藏静檀坊“宁神粉”三盒。
数日后,该府厨役供出每日熬汤必加“秘料”,经查正是仿制赤心散。
一时间,百官噤声,私下慨叹:“苏相一勺清汤,胜过御史十道弹章。”
宫门外,风雪未歇。
萧决立于暗影之中,手中紧握那只从太庙取回的蜜罐,指尖摩挲着裂缝边缘。
他望着远处女相府方向,低语如刃,落雪无声:
“这一火,我替你看着。”
而在膳政司深处,阿麦正将厚厚一叠病案卷宗堆上案头。
烛光下,苏晏清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一名五年前暴卒侍郎的脉案上,眉心缓缓蹙起。
——“心悸频发,夜不能寐,梦魇缠身,药石罔效。”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纸面,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