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东阁的余烬尚未散尽,京中风云却已翻涌至膳政司门前。
那枚朱砂火纹烙在告示上,如一只自暗处睁开的眼睛,冷冷注视着每一个驻足观望的官员。
晨钟未歇,膳政司大堂已是人声鼎沸。
三品以上膳官、礼部属吏、太常寺执礼,乃至九味盟各地分舵遣来的代表,皆着正服列席两侧。
香判立于高台之上,身披玄色香纹长袍,面上覆着一整块沉水香木雕成的面具,纹路如烟缕盘绕,只露出一双冷如寒星的眼。
“考题已明。”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钉,“复景阳宫祭天之汤——此乃敬天之礼,非寻常膳事可比。若有妄改祖制、亵渎神明者,九味盟必执典以正。”
众人纷纷颔首,目光却皆落在主位那道纤细身影上。
苏晏清端坐案后,一袭青灰官袍未缀金绣,发间只一支素银簪,唯腰间悬着一柄铜勺,是祖父传下的旧物。
她不慌不忙,抬手示意阿麦取来一只粗陶釜,置于庭中三足炉上,又命人提来一桶井水,清冽见底。
“苏正卿?”礼部郎中忍不住出声,“此汤载于《太常礼典》,传为‘味通天地,香动神明’,岂能以井水烹之?莫非你不知,先帝曾言‘无香不成礼’?”
苏晏清抬眸,目光平静如水:“那先帝亦曾言:‘天怒因奢,民饥由费。’景阳宫旧制,天灾之年,以石代牲,清水为汤,谓‘无味即大味’,以示节俭敬天。诸公翻遍典籍,却忘了‘礼因时损益’四字。”
堂内一时寂静。
旋即,哄笑四起。
“哈哈哈!以石煮水,也敢称祭天之汤?”一名九味盟膳官讥讽道,“这等儿戏,怕是连乡野祠堂都不屑用!”
“苏正卿莫不是想借考题贬损香礼,为‘醒心膳’张目?”另一人冷声道,“此举分明是动摇礼法根基!”
香判站在高台,袖中手指微微收紧。
他未再言语,只是冷冷看着苏晏清将一块青石投入釜中,添柴、控火,文火慢煮,动作沉稳得仿佛不是在应考,而是在祭。
一刻,两刻,三刻。
水波微漾,无色无香,唯有柴火噼啪作响。
有人已开始低声议论:“这算什么?清汤寡水,连盐都不放,难道真以为天地神明会因一块石头感动?”
阿麦立于侧廊,紧攥着手中的卷册,掌心出汗。
她知道,那《景阳旧档》残卷就在她怀中,墨迹斑驳,纸角焦黄,是昨夜苏晏清亲自从密档深处取出,交由她保管。
而那位老石匠,此刻正蜷在后廊偏室,双手颤抖地抚摸着一只旧陶碗——那是他四十年前在景阳宫煮汤时用过的器皿。
三刻将尽,苏晏清终于起身,执铜勺轻搅釜中清水,舀起一勺,递予监考使。
“请品。”
监考使皱眉接过,勉强啜了一口,顿时脸色微变——并非滋味如何,而是那水中竟似有一股极淡的焦苦之意,混着柴烟气息,竟让他喉间一紧,眼前浮现出久旱龟裂的田地、枯坐庙前祈雨的老农。
他猛地抬头:“这……这是……”
“是灾年民情。”苏晏清淡淡道,“景泰七年,大旱三载,赤地千里。先帝废三牲,罢鼓乐,亲煮此汤于景阳宫前,三日不撤,以示与民同苦。天未降甘霖,但民心归附。此汤之‘味’,不在口舌,而在心。”
话音未落,香盘骤然踏步而下。
“荒谬!”他厉声喝道,“你以井水煮石,妄称古礼,还编造所谓‘节俭敬天’之说!景阳宫祭祀何等庄重,岂容你如此轻慢?来人,将这伪证之人——”
“奴……奴可以作证。”
一道苍老声音自廊外传来。
众人转头,只见老石匠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入大堂。
他衣衫褴褛,满面风霜,却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到陶釜前,伸手轻抚釜壁,眼眶渐红。
“奴在景阳宫灶上三十年……景泰七年,先帝亲临,命煮‘无味汤’。无肉、无香、无盐、无料,只这一块青石,取自宫前阶下,象征‘万民之骨’。火由百姓捐柴,水由孩童取自井心……三日三夜,不得熄火。”
他抬起头,浑浊目光扫过满堂华服:“那年,奴亲眼见先帝跪在汤前,说——‘朕不敢以血食媚天,唯以诚心求雨。’”
堂内骤然死寂。
香判面具微颤,声音陡然阴冷:“你一个贱役灶奴,也敢冒称先帝言行?九味盟自有礼录,从未载此荒诞之说!来人,拖出去!”
“慢。”苏晏清抬手,目光沉静如渊。
阿麦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卷残破册页,封皮写着《景阳旧档·庚戌年祭祀录》。
她又取出另一份黄绢文书——司礼监太监陈德全的口供副本,盖有十年前膳政司密档封印,墨迹未褪。
“此档藏于密库十年,因涉及‘香案’旧事,被列为禁阅。但我以正卿之权,调阅备案,只为今日。”她将文书置于案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旧档》载:‘庚戌年五月十七,祭用无味汤,免三牲,帝亲监火。’而陈公口供亦言:‘上忧民饥,谓香浓则奢,味重则伪,唯清水煮石,可通天心。’”
小录吏低头记录,笔尖微顿。
他想起来了——昨夜三更,他因忘取笔墨折返档案房,曾见苏晏清独坐灯下,面前堆满泛黄卷宗,指尖抚过一页页尘封旧档,眉心紧锁,如履薄冰。
那时烛火摇曳,映着她侧脸,竟与当年那位被贬黜的御膳总管,有七分相似。
香判僵立原地,面具下的呼吸微微紊乱。
他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在应考。
她是在掘根。
紫宸宫的晨雾尚未散尽,膳政司前却已人头攒动。
百姓踮脚张望,议论如潮——“苏大人一碗水,浇灭百年香。”这话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转瞬便传遍九街十巷。
那口煮过青石的粗陶釜仍置于庭中,火已熄,水将尽,底沉积着一层灰白水垢,却仿佛还蒸腾着某种无形之物:是礼的重释,是权的裂痕,是百年香祭第一次被一碗清水击穿的震颤。
大堂之内,监考使捧着残汤回宫不久,内侍便疾步而返,捧旨立于阶前,声音清亮:“陛下口谕:清寡入心,恍见赤地千里,百姓叩首。苏卿得礼之本,首关评定,依其所呈。”
满堂肃然。
那些曾讥笑“井水煮石”的九味盟膳官,此刻脸色铁青,袖中手指攥得发白。
十二人被当场除名,考绩文书由小录吏一一盖印封存,墨迹未干,已送至午门张贴。
香判立于高台边缘,玄袍猎猎,面具纹路在日光下泛出幽沉木色,忽然“咔”地一声轻响——自左额角起,一道细裂如蛛丝蔓延而下,像是被无形之力劈开。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但指尖嵌入掌心,血珠顺着沉香木的纹路缓缓渗出,滴落在地,竟无香气。
苏晏清起身,轻轻将铜勺置于案上,发出一声轻响,却如定音之锤落定。
她目光扫过众人,不带得意,亦无锋芒,唯有沉静如渊:“礼之本,在诚不在形。诸官所呈,香过则淫,味过则伪,皆失‘敬天’本义。今日所考,非膳艺高低,而是心能否通民瘼,诚能否动天地。”
她说完,只淡淡一挥手,阿麦立刻上前,将三份誊抄工整的考绩名录分置三方——一份入铁柜上锁,一份由驿骑送往玄镜司备案,最后一份,高悬于午门照壁。
百姓围聚争睹,有人认得几个落选名字,竟是平日里巧取豪夺、借“香礼”之名勒索地方的膳官,顿时拍手称快:“原来香烧得再旺,也遮不住贪心!”
当夜,月隐云中。
档案房烛火摇曳,小录吏伏案校对最后一册《膳官履历》,忽闻窗棂微动。
他抬头,只见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落于梁上,直扑最内侧的密档架——正是藏有《景阳旧档》残卷的铜匣!
“谁?!”他惊起,手中笔跌落。
那人转身,香木面具在幽光中泛着冷泽,目光如刀。
他未语,只一步逼近,袖中寒光微闪。
小录吏踉跄后退,背抵墙角,声音发抖:“你……你是香判!你不能毁它……这是苏正卿用命翻出来的真相!”
窗外忽有脚步声近,巡夜卫卒的灯笼光影扫过廊下。
香判身形一滞,眼中戾气翻涌,抬手便要接过这碍事的小吏——可就在此刻,远处传来一声铜铃轻响,是玄镜司夜巡的标记。
他猛然收手,跃身破窗而去,只留下半片香木碎片,斜插在案角。
次日清晨,苏晏清立于档案房前,指尖轻抚那枚碎片,木纹细腻,暗藏九回螺旋——是九味盟执法者的信物,也是供奉“香神”的圣物。
她凝视良久,忽而一笑,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灶台余灰:“他们信香能通神,却不知,纸比香更久,字比味更真。”
阿麦低声道:“要不要报玄镜司?”
苏晏清摇头,将碎片收入袖中:“不必。他还会再来。真正怕火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烧过真相的人。”
与此同时,玄镜司内,萧决坐在案后,手中正翻阅那份送来的考绩名录。
烛光映着他冷峻侧脸,眸色深不见底。
他指尖停在某一行,忽然抬眸,声音低沉如铁:“查一查,那个老石匠,为何独活至今?四十年前景阳宫灶役三百二十七人,灾后全数遣散,唯他未入名册,也未领遣银。一个‘死籍无名’之人,如何能在京中苟活四十年?”
属下躬身领命,心中却凛然——那老石匠颤巍巍走入大堂时,浑浊眼中,似有太多不该属于一个灶奴的沉痛与隐忍。
风,正从膳政司吹向更深的暗处。
而苏晏清立于廊下,望着天边将明未明的晨光,忽对阿麦道:“去库房,把去年存下的灾民糙饼取出来。”
阿麦一怔:“大人……那是……”
“是第二关的‘食’。”苏晏清眸光微敛,声音平静,“三日后,我要每一位参试官吏,亲口尝尽他们从未正眼看过的东西。”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已如灶底余火,悄然闷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