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省纪委招待所的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陈谨用指尖在水雾上无意识地划着,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写了个字。他猛地抹去水痕,仿佛要抹去心头那份复杂的牵挂。
孙阳推门进来时,陈谨正对着那本《民生监督手册》出神。扉页上不忘初心四个字,此刻看来格外刺眼。
陈组,查清了。孙阳将一份银行流水记录放在桌上,林晓弟弟的账户,三个月前确实收到一笔三百万元的转账,汇款方是石水波名下的昌盛矿业。
陈谨的指尖在石水波三个字上轻轻叩击。这个在澄江如雷贯耳的名字,此刻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准备一下,陈谨合上手册,我要再去会会林晓。
县纪委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却掩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陈谨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从这里可以看见院里的那棵老槐树——当年林晓刚来报到时,就喜欢在树下看书。
林晓走进食堂时,陈谨正望着老槐树出神。雨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像他们之间那些再也拼不完整的过往。
老师。林晓在他对面坐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陈谨将一盘红烧茄子推到她面前:记得在古县时,你总说办案再累,吃上口热乎的就能满血复活。
林晓的筷子在餐盘上方停顿了一瞬。陈谨注意到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指节的苍白。
古县小吃铺的王大娘前天托人捎来一罐辣酱。陈谨看似随意地说,她说记得你最爱吃她做的辣酱,非要让你也尝尝。
林晓的筷子终于落下,却在红烧茄子上方转了方向,夹起一旁寡淡的青菜。
王大娘...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还好吗?
好,就是总念叨你。陈谨注视着她,她说那个扎马尾的姑娘,答应过要回去看她。
食堂的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林晓的脸在明暗交错间显得格外憔悴。
老师,她放下筷子,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陈谨缓缓靠向椅背:我只是在想,如果古县案发生在今天,你还会不会为了查清一个贫困户的低保问题,在村里住上整整一个星期。
林晓的指尖划过餐盘边缘,发出细微的声响: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陈谨轻叹,有的人在浊浪中越磨越亮,有的人却在清水中渐渐蒙尘。
就在这时,食堂的电视机开始播放矿难后续报道。遇难矿工李大有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那张憨厚的笑脸刺痛了每个人的心。
林晓猛地闭上眼睛,手中的筷子地一声掉在桌上。
李大有上个月写过三封举报信。陈谨的声音依然平静,举报矿井渗水,举报安全设施不全,举报矿方瞒报事故隐患。这些信,应该都送到你的办公桌上了。
雨水又开始敲打窗户,像是无数个冤魂在哭泣。
澄江的情况很复杂...林晓的声音干涩。
每个地方都很复杂!陈谨突然提高声调,又很快压下,古县不复杂吗?可你当时怎么说?再复杂的问题,也要从最简单的地方入手——那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林晓的嘴唇颤抖着,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老师,您不明白...她低下头,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陈谨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那个密室,想起保险柜,想起银行流水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
回头的路一直都在,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就看你愿不愿意走。
就在这时,林晓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骤变,立刻起身:对不起,我还有个紧急会议。
陈谨一把按住她的手:是吴亦天,还是石水波?
林晓像是被烫到一样抽回手:陈组长,请您注意分寸。
这一声陈组长,让陈谨的手僵在半空。他缓缓收回手,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他点点头,你去开会。不过走之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目光如炬,直直望进林晓眼底:那个遇难矿工李大有,他的死,你夜里可还睡得着?
林晓的身影晃了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许久,她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平静:我是个纪检干部,不是矿场安全员。我的职责是查处违纪违法,不是安全生产。
说完,她转身离去,脚步仓促而凌乱。
陈谨独自坐在食堂里,看着那份已经凉透的红烧茄子。雨水还在不停地下,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
孙阳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递上一份文件:陈组,查清楚了。林晓弟弟账户上的三百万,确实是石水波通过境外公司转进来的。
陈谨接过文件,目光却仍停留在林晓离去的方向。
准备一下,他的声音透着疲惫,是时候会会这个石水波了。
食堂的灯光忽然闪烁了几下,像是随时都会熄灭。陈谨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想起林晓刚来纪委报到时的样子。那天也下着雨,她站在院子里,仰头让雨水打在脸上,笑着说:老师,我要让这里的每一滴雨水都干干净净。
而现在,雨水依旧,人已非昨。
夜色渐深,食堂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角落里的那张桌子前,还坐着一个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