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莲刚拿出强制换招牌的通知想给林晓看,门外突然传来文旅局工作人员的催促声,两人慌忙将通知塞进小吃铺后院的煤球堆里,工作人员进门后反复强调“明天必须换好招牌,否则按违规处理”,语气强硬不容置喙。
工作人员走后,后院的空气还凝着紧张的余温。陈秀莲扒开煤球堆,小心翼翼掏出那张皱巴巴的A4纸,纸边已经被煤屑染黑,上面“关于统一更换仿古街商铺招牌的通知”几个宋体字却格外刺眼。“你看看,这就是赵书记的‘民生工程’,”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指尖用力捏住纸边,指节泛白,“一块破木头牌子,指定厂家制作,张口就要3万,不买就威胁封店。这是我第三次被迫换了,前两块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开裂,找他们说理,只说‘统一规格,概不负责’。”
林晓接过通知,指尖触到纸张上未干的煤尘,粗糙的质感像极了商户们被磋磨的生计。通知下方盖着古县文旅局的鲜红公章,落款日期是半个月前,附件里还列着指定制作厂家的联系方式,备注栏写着“逾期未更换者,将限制经营活动”。她掏出手机,仔细拍下通知的每一个细节,镜头里,陈秀莲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泪痕清晰可见。
“姑娘,我知道你是来真心办事的,”陈秀莲突然抓住林晓的手,她的手掌粗糙坚硬,布满了常年炸小吃留下的烫伤疤痕,“文旅局里有个叫周志强的老科员,他是个良心未泯的人。前两次商户集体抗议换招牌,都是他在中间斡旋,还帮我们写过整改建议,可惜都被赵书记压下去了。他最清楚这里面的猫腻,你找他,一定能问到实情。”
林晓看着陈秀莲眼中的希冀,郑重点头:“大姐,你放心,我一定找到他。但你也要注意安全,这段时间别再跟他们硬刚,保护好自己才有余力维权。”陈秀莲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签,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个地址和电话:“这是他办公室地址,他一般下午都在,你就说我让你去的,他会信你。”
离开小吃铺时,夕阳已经西斜,仿古街的红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灯光打在雕梁画栋的屋檐上,勾勒出一派虚假的繁华。林晓沿着街道往前走,脚下的青石板路看似平整,实则暗藏裂缝,污水顺着裂缝渗出来,在灯笼的倒影里泛着油腻的光。街边的商户们大多低着头收拾摊位,脸上看不到生意人的活络,只有掩不住的疲惫和焦虑。
古县文旅局坐落在仿古街尽头的一栋旧楼里,与不远处装修奢华的县委大楼形成刺眼对比。楼道里的墙皮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楼梯扶手被岁月磨得发亮,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声响。三楼办公室的门牌大多蒙着灰尘,只有最里面一间的门牌擦得干净,上面写着“周志强”三个字。
林晓轻轻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沙哑的应答:“进。”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陈旧的纸张味扑面而来。办公室不大,靠墙的书柜里塞满了文件和书籍,大部分书脊都已泛黄,桌面上堆满了厚厚的材料,只留出一小块能写字的地方。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伏在桌前,戴着老花镜批改文件,他背微驼,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领口磨出了毛边,正是周志强。
听到脚步声,周志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几分警惕:“你找谁?有什么事?”
“周科长,我叫林晓,是陈秀莲大姐让我来的。”林晓递上自己的名片,语气诚恳,“我想向你了解一下仿古街统一换招牌、收取高额管理费的情况,还有老街管网改造的事。”
周志强看到名片上“滨海市纪委专案组”的字样,瞳孔骤然收缩,他迅速起身关上门,又拉上窗帘,动作一气呵成,像是演练过无数次。“你怎么敢光明正大来这里?赵书记的人盯得紧,尤其是最近要迎检,任何陌生人都可能被盯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桌角的旧笔记本。
“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添乱的。”林晓直视着他的眼睛,“陈大姐说你三次提交整改方案,都被赵书记驳回了。古县的百姓被形式主义折腾得苦不堪言,你难道愿意看着自己土生土长的家乡,被一场虚假的政绩工程毁了?”
周志强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良久才长叹一声:“怎么不愿意?我在文旅局干了三十年,古县的一砖一瓦,老街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我人微言轻,说了也没用啊。”他转身从书柜最底层抽出三个厚厚的文件夹,轻轻放在桌上,“这就是我提交的三次整改方案,你自己看吧。”
林晓翻开第一个文件夹,封面用钢笔写着“关于仿古街商户经营困难的整改建议”,落款日期是去年冬天。方案里详细列举了商户们的各项负担:强制更换招牌费用、每月2000元的高额管理费、迎检时的免费试吃要求,还附上了十几家商户的联名签字和成本核算表。方案末尾,有一行红色的批注,字迹龙飞凤舞:“先保形象,民生暂缓,此事勿再提。”落款是“赵立群”。
第二个文件夹里是老街管网改造的申请,里面夹着大量照片,都是老街污水倒灌、房屋漏雨的场景,有的照片里,老人坐在被泡烂的床铺上流泪,有的照片里,孩子们在积水的巷子里蹚水。方案中估算的改造费用只有800万,远低于仿古街宣传片的拍摄成本。可这封申请的批注更简单:“迎检为重,改造延后。”
第三个文件夹最厚,里面是仿古街项目的资金流向分析。周志强用红笔圈出了关键数据:“仿古街总投资8000万,其中1500万用于拍摄宣传短片,500万用于迎检排场,包括租赁道具、购买鲜花、请临时演员,真正用于商户扶持和基础设施改善的,不足10%。”他指着其中一页的表格,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你看这里,光是去年下半年,就搞了四次大型迎检,每次都要清街彩排,商户们停业半天,损失没人管,还要免费提供餐饮,这哪是发展经济,这是往死里折腾老百姓!”
林晓一页页翻看着这些材料,每一张纸都沉甸甸的,承载着商户们的血泪和周志强的无奈。她抬头看向周志强,发现他正望着窗外,眼神里满是疲惫,却又藏着一丝不妥协的光。“周科长,你为什么冒着被穿小鞋的风险,一次次提交这些方案?”
周志强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在老街的一家小铺前微笑。“这是我儿子,”他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带着深深的怀念,“他以前在老街开了家手工艺品店,生意还不错,打算攒钱结婚。结果仿古街一建,强制他搬过去,还要换3万的招牌,他东拼西凑借了钱,刚换完招牌,又要交高额管理费,生意越来越差,最后资金断裂,店倒闭了,欠的钱至今没还清,婚也黄了。”
他抹了抹眼角,语气变得坚定:“我儿子的遭遇不是个例,老街里多少商户都是这样,被赵书记的‘形象工程’逼得走投无路。我在文旅局干了三十年,亲眼看着古县从一个踏实过日子的小城,变成现在这个只图表面光鲜的空壳子。我快退休了,不怕丢工作,我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更多人像我儿子一样遭罪,不能让我的家乡被这帮搞形式主义的人毁了!”
林晓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眼前这个背微驼、头发花白的老科员,就像黑暗中的一盏孤灯,在强权高压下,始终坚守着内心的正义和对家乡的热爱。“周科长,你的勇气和良心,比那些挂在墙上的奖牌珍贵百倍。”她郑重地说,“这些材料对我至关重要,有了它们,我就能向上级申请立案调查,还古县百姓一个公道。”
周志强看着林晓,眼神里充满了信任:“林组长,我信你。其实我早就想实名举报,只是怕势单力薄,掀不起风浪。现在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除了这些方案,我这里还有商户们的损失明细、老街居民的诉求记录,都是我这些年偷偷收集的,我都给你。”他弯腰从办公桌下拖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满了厚厚的笔记本和单据,“这里面有200多条老街居民的诉求,每一条我都核实过,都是实实在在的民生难题,可赵书记从来没看过一眼。”
林晓接过铁皮盒子,入手沉重,仿佛捧着沉甸甸的希望。她刚想说话,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紧接着传来副局长的声音:“周哥,赵书记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说聊聊宣传片后续的事宜,让你赶紧过去。”
周志强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紧张地看了一眼林晓,迅速将铁皮盒子塞进书柜最里面,又用几本厚书挡住。“林组长,你赶紧从后门走,后门通着小巷,不容易被发现。”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赵书记突然找我,肯定没好事,你一定要小心,这些材料你先拿着,有任何情况,我们电话联系。”
林晓点点头,来不及多说,抓起桌上的方案和自己的手机,快步走向办公室后门。她回头看了一眼,周志强正整理着自己的灰色夹克,试图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可他紧握的双拳,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推开后门,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扑面而来,小巷狭窄而幽深,两侧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林晓快步往前走,身后传来办公室门打开的声音,副局长的寒暄声和周志强略显僵硬的应答声隐约传来。她加快脚步,走出小巷,回头望去,文旅局的旧楼在夕阳下沉默矗立,像一个坚守正义的老者,在虚假的繁华中独自支撑。
林晓握紧了手中的整改方案,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却让她更加坚定。她掏出手机,给组长李达发了一条短信:“已获取古县形式主义政绩工程关键证据,涉及8000万资金浪费及大量民生问题,请求增派人手,进一步核查。”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晚风拂过小巷,带来远处仿古街隐约的喧嚣,那喧嚣背后,是商户们的叹息和老街居民的期盼。林晓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小巷深处,她知道,一场硬仗即将开始,但只要有周志强这样的基层勇者,有陈秀莲这样的不屈百姓,正义终将穿透虚假的假面,照亮古县的每一个角落。而此刻,赵立群办公室里的召见,又将暗藏着怎样的危机,她无从得知,但她的心中,早已没有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