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内,丝竹暂歇,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中秋文会的重头戏——即兴诗词环节,终于在万众期待中拉开了序幕。主持文会的文渊书院赵山长抚须起身,朗声道:“今日良辰美景,佳节团圆,恰逢皓月当空,银辉千里。老夫提议,此番便以‘月’为题,诸君可赋诗,可填词,一抒胸臆,共襄盛举,如何?”
此题一出,满堂附和。“月”乃中秋永恒主题,既可写景抒情,亦可咏怀言志,范围极广,看似寻常,实则最考教功力深浅。
几乎在赵山长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数道目光便齐刷刷地投向了李晟和…萧景珩。李晟是知府外甥,素有才名,自是夺冠热门;而萧景珩,则因那首惊世骇俗的《将进酒》与方才楼前的冲突,成了众人眼中最大的“悬念”——是再创奇迹,还是原形毕露?
李晟感受到众人的期待,尤其是身旁萧景禹那近乎谄媚的鼓励眼神,他得意地整了整衣冠,率先起身,傲然道:“既然山长出题,那在下便抛砖引玉,先行献丑了!”他显然早有准备,或至少是胸有成竹,略一沉吟,便踱步至场中,朗声吟诵: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
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
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
诗成,楼内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好一个‘平分秋色一轮满’!气象阔大!”
“用典精妙!狡兔、妖蟆指月中阴影,灵槎邀游银河,颇具仙气!”
“李公子大才!此诗清雅工丽,实属上乘之作!”
“看来今日诗魁,非李公子莫属了!”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李晟面带得色,矜持地向着四周拱手,目光却挑衅般地扫过萧景珩所在的方向,仿佛在说:看到没有?这才是真正的才学!
萧景禹更是兴奋得满脸放光,仿佛作出好诗的是他自己一般,连声赞道:“妙!绝妙!李兄此诗,足可传世!”他恨不得立刻看到萧景珩无地自容的样子。
赵山长亦微微颔首,表示赞赏:“李公子此诗,清丽脱俗,意境悠远,确是好诗。”有了李晟珠玉在前,众人对接下来其他人的作品,期待中不免带上了更苛刻的审视意味。几位颇有才名的文士相继吟诵了自己的诗作,虽各有千秋,但相较李晟之作,似乎总略逊一筹,未能掀起更大波澜。
场内的气氛渐渐变得微妙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目光投向那个一直安静坐在角落、仿佛置身事外的萧景珩。期待、好奇、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交织。
萧景禹见时机已到,岂会放过?他立刻起身,故作关切地扬声道:“大哥!李兄及诸位才子均已佳作频出,大哥日前一首《将进酒》震惊四座,今日中秋明月,定有更胜一筹的妙篇吧?何不让我等开开眼界?”他这话看似捧场,实则将萧景珩架在火上烤,逼他必须当场作出一首能压倒李晟的诗篇,否则便是“江郎才尽”、“抄袭实锤”。
李晟也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景禹兄说的是。萧大公子,请吧?莫要再推辞了,也好让我等心服口服。”他刻意将“心服口服”四个字咬得极重。
一时间,所有压力都汇聚于萧景珩一身。楼内变得异常安静,甚至能听到窗外秦淮河的流水声。许多人屏住呼吸,等待着萧景珩的反应——是窘迫推诿?还是硬着头皮胡诌一首打油诗?
然而,萧景珩的反应再次出乎所有人意料。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站起身,神色平静无波,甚至没有看李晟和萧景禹一眼。他信步走至窗边,负手仰望天际那轮圆满无缺、清辉遍洒的明月,仿佛在与一位古老的神灵对话。月光洒在他略显朴素的衣袍上,竟为他镀上了一层超然物外的光辉。
他沉默了约莫十息。这十息,在众人感觉却无比漫长,李晟嘴角已忍不住勾起讥讽的弧度,以为他果然词穷。
就在萧景禹忍不住要再次出声催促之际,萧景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越如玉石相击,瞬间传遍望江楼的每一个角落: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一句小序,已然不同寻常,带着几分名士狂放不羁的风度。
紧接着,他声调微扬,那穿越了千年时空的旷世绝唱,如同天河倒泻,磅礴而出: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上阕一出,满场皆寂!
那奇崛的想象(把酒问天)、深邃的思索(今夕何年)、矛盾的徘徊(欲归去又恐高寒)以及最终超脱的抉择(何似在人间),构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宏大格局与哲学意境。
李晟那首工整清丽的七律,在这等气象面前,瞬间显得小家子气,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所有人,包括李晟和萧景禹在内,全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胸口,连呼吸都忘了!
萧景珩语调稍顿,仿佛沉浸在词意之中,随即继续吟诵,情感愈发深沉: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下阕由景及情,由月及人,将对明月的细微观察(转、低、照)与人生的普遍遗憾(离别、圆缺)相联系,最终迸发出那跨越时空、抚慰了无数心灵的千古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毕,萧景珩缓缓转身,面向满堂宾客。
整个望江楼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保持着之前的动作,脸上是极致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极致美震撼后的失语状态。
李晟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若不是扶着桌子,几乎要瘫软下去。他脑中反复回荡着那几句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他耳鸣眼花,所有骄傲被击得粉碎。他先前那首诗,在这首词面前,简直不堪一提,如同儿戏!
萧景禹更是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眼中充满了惊恐和荒谬感。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个被他视为废物的堂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作出这样的词?!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咣当!”不知是谁手中的酒杯失手跌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旋即,如同堤坝决口,巨大的惊叹与喝彩声轰然爆发,瞬间淹没了望江楼!
“天……天啊!”
“此词…此词只应天上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妙啊!妙极!”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好!太好了!此句足以慰藉天下一切离别之人!”
“旷达!超脱!仙人之姿!这才是真正的千古绝唱!”
赞美声、惊叹声、拍案叫绝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许多文人激动得满脸通红,胡须颤抖,反复咀嚼着词中句子,如痴如醉。先前所有对萧景珩的质疑、嘲讽、轻视,在这一刻,被这首横空出世的《水调歌头》碾磨得荡然无存,化为无比的钦佩与震撼!
赵山长早已激动得站起身来,双手颤抖,老泪纵横
,连声道:“好!好!好!‘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老夫今日方知此言不虚!不虚啊!萧公子大才!请受老夫一拜!”他竟真的向着萧景珩的方向深深一揖!
就连端坐主位、一直保持威严的江宁知府,此刻也忍不住抚掌赞叹:“奇才!真乃奇才!此词意境高远,情怀旷达,非大胸襟、大才情不能为!萧公子,今日之后,江宁诗坛,当以你为冠!”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滔天赞誉,萧景珩依旧神色平静,只是拱手还礼,淡然道:“知府大人、山长、诸位谬赞了。不过是中秋有感,信口胡诌,聊抒胸臆罢了。”
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越是显得深不可测,与方才李晟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李晟和萧景禹面如死灰,在周围震耳欲聋的赞誉声中,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们精心设计的局,他们企图让萧景珩身败名裂的谋划,反而成了衬托其绝世才华的最完美背景板,成就了他前所未有的声名!
经此一役,萧景珩“诗才”之名,再无人敢质疑分毫。一首《将进酒》,一首《水调歌头》,已足以将他推上江宁府乃至整个江南文坛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