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褒奖与擢升的恩旨犹在耳畔,萧景珩却并未有丝毫得意忘形。他深知,踏入户部衙门,才是真正踏入了京师权力漩涡的核心地带。这里,远非涿县那一方天地可比,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积重难返的陈年旧弊、以及那些隐在暗处的敌意,都将是他必须直面的挑战。
吏部文书下达后,萧景珩依制前往户部报到。户部衙门位于皇城东南隅,殿宇恢宏,门庭若市,各级官员胥吏步履匆匆,一派中枢重地的繁忙景象。然而,这繁忙之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滞与谨慎之气。
递上名帖,通传良久,方有一名身着六品官服的主事出来引路,态度不冷不热。穿过重重廊庑,来到尚书值房外等候。只见不时有郎中、员外郎等中级官员进出,神色恭谨,甚至带着几分惶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等级感。
终于得允入内。户部尚书李德林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后,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与精明。他乃是丞相赵崇明的得意门生,心腹干将,执掌户部多年,树大根深。一旁坐着左侍郎孙知远,此刻正低头翻阅文书,见萧景珩进来,眼皮微抬,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随即又垂下眼去。右侍郎则是一位年事已高、看似温和的老臣,并未多言。
“下官萧景珩,奉旨报到,参见部堂大人,各位侍郎大人。”萧景珩依礼参拜,不卑不亢。
李德林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在萧景珩身上停留片刻,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哦,萧主事到了。陛下破格擢拔,望你勤勉任事,莫负圣恩。” 话语虽是官样文章,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孙知远这时才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萧主事在涿县政声卓着,理财安民,颇有手段。如今到我户部,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啊。日后同衙为官,还望萧主事多多指教。” 言语间的讥讽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萧景珩面色平静,躬身道:“下官年轻识浅,初到部中,万事不明,正需各位大人及同僚提点教诲,唯有兢兢业业,努力学习。”
李德林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直接吩咐道:“既如此,便让刘郎中带你熟悉部务吧。眼下各司职司已满,唯云南清吏司下辖的京师诸仓场事务,前番王主事丁忧,正好缺员。萧主事便先去那边观政,熟悉钱粮出入、仓储管理的规程吧。”
京师仓场事务?萧景珩心中一动。这听起来是实务,但户部核心在于天下赋税征调、预算核销、钱法盐政等,仓场管理虽重要,却多属执行末端,流程琐碎,难以触及真正的权柄和核心机密。这分明是将他置于一个看似重要、实则边缘的位置。
引路的刘郎中,是李德林的亲信,态度客气却疏离。他将萧景珩带到云南清吏司的一间偏廨,交代了几句仓场管理的惯例,留下几本厚厚的则例和积压的旧档,便借口公务繁忙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萧景珩便在这间狭小的值房里开始了他的户部生涯。每日面对的是各仓场报送的米麦入库、出陈易新、损耗核销等繁杂文书。同衙的几位员外郎、主事,对他这位“空降”的年轻同僚,态度各异。有好奇观望者,有暗中打量者,更有几位明显是孙知远一系的官员,言语间时常夹枪带棒,或故意将一些陈年烂账、棘手难题推给他处理,美其名曰“历练”。
萧景珩心知肚明,这是李德林和孙知远给他的“下马威”,意在将他困在琐事之中,消磨其锐气,让他难以接触户部核心机要,更无法做出显眼政绩。他并不气恼,也不急于表现,而是沉下心来,将手头的仓场事务处理得一丝不苟。他仔细研读则例,核对账目,对于积压的旧案,逐一梳理,能厘清的便厘清,需查证的他便记录下来,并不贸然行事。
他深知,在户部这等地方,锋芒毕露是大忌,尤其是在敌意环伺之下。他需要时间观察,需要摸清这潭水的深浅,需要找到可以信赖或利用的支点。他每日准时点卯,低调行事,除了必要的公务交接,很少与其他官员交往,大部分时间都埋首于卷宗之中。他甚至在处理日常文书之余,开始系统查阅户部近年来的重要档案副本(虽非机密,却能窥见大端),尤其是关于漕运、边饷、盐课等方面的宏观数据与政策演变,默默积累着对帝国财政大局的认识。
他的低调与沉稳,反而让一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人有些意外。孙知远曾几次试探,故意在堂官议事时,将一些涉及钱法争议或各地亏空难题抛给萧景珩,逼他表态。萧景珩或是以“下官初来,情况不明,不敢妄议”推脱,或是仅从则例和已有数据层面做最保守的分析,绝不越雷池一步,让孙知远抓不到任何把柄。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李德林和孙知远绝不会放任萧景珩安稳度日。边缘化只是第一步,更狠辣的手段,或许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