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这一刻都仿佛静止了。
太傅杨彪那苍老而尖利的声音,在未央宫的废墟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天下万民,不过是一群愚昧匹夫!”
“他们懂得什么叫治理国家?”
这质问,带着士大夫阶级与生俱来的傲慢,像一柄重锤,砸在每个汉室老臣的心里,让他们瞬间找回了主心骨。
没错!
区区黔首,泥腿子而已!
他们除了繁衍与耕作,不过是会说话的牲畜!
将天下交给他们?
滑天下之大稽!
一瞬间,杨彪、赵温等人的腰杆,都挺直了许多。
他们脸上那赴死般的悲壮,迅速被一种“我才是对的”的道德优越感所取代。
他们看着李峥,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与怜悯。
就像在看一个说出“何不食肉糜”的疯子。
荀彧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刘协那刚刚因为李峥的宣言而剧烈跳动的心,此刻又被杨彪的话拉回了现实,陷入了一片更深的迷茫。
是啊。
万民……真的懂吗?
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他眼中所见的世界,都在告诉他,杨太傅说的是对的。
然而,李峥没有看杨彪。
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被冒犯的神情。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平静地落在天子刘协的脸上。
仿佛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这位年轻的君主,才是他唯一认可的对话者。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反驳都更让杨彪感到屈辱,他一张老脸涨成了紫红色,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峥对着刘协,平淡地开口。
“陛下。”
“我给您讲一个‘愚昧匹夫’的故事吧。”
这个开场,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讲故事?
在这种决定天下命运,决定王朝生死的严肃场合,他竟然要讲一个故事?
李峥没有理会众人的错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溪水流过山石,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冀州信都郡,有一个村子,村里有个佃户,没有正经名字,大家都叫他王二狗。”
“他家祖祖辈辈,都是给田主种地的。他从会走路起,就跟着他爹下田,一辈子没穿过一双完整的鞋,没吃过一顿饱饭。”
“他大字不识一个,见过的最大的官,是田主家的管事。”
“在他看来,管事说什么,都是对的。田主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陛下,您说,这王二狗,算不算太傅口中的‘愚昧匹夫’?”
刘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不就是他想象中万民的模样吗?麻木,顺从,愚昧。
李峥笑了笑,继续说道。
“去年秋天,我们在冀州分了田。”
“王二狗,第一次,分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十五亩地。”
“一张盖着红色印章的纸,一张田契,交到了他的手上。”
李峥的叙述很平淡,但刘协却仿佛能看见那个场景。
一个叫王二狗的干瘦男人,用一双满是裂口和老茧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却比他一辈子收的粮食加起来还要重的纸。
“从那天起,王二狗就变了。”
“他不再是天不亮就被管事用鞭子赶下地,天黑了才拖着一身泥回窝棚的佃户。”
“他每天天不亮,就自己爬起来,跑到自己的田里去。不是去看庄稼,就是去摸一摸那块刻着他名字的界碑。”
“他开始关心天气,开始跟村里的老农学习怎么看云,怎么辨别风向。”
“村子东头有条小河,以前发大水,淹了就淹了,反正田是田主的。可现在,他天天扛着锄头去加固河堤,生怕一场大雨,冲垮了他地里的苗。”
“为了跟邻居争夺水源灌溉,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要么打一架,要么就忍气吞声。他开始学着计算时间,学着丈量土地,学着跟人讲道理。”
李峥的声音顿了顿。
“陛下,您说,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愚昧匹夫’,他是从哪里学会这些‘道理’的?”
刘协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脑海中,那个叫王二狗的模糊形象,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不再是一个麻木的符号,而是一个鲜活的,会算计,会担忧,会为了自己的东西而拼命的人。
“后来,村里开了扫盲班,先生教孩子们认字。”
“王二狗把他七岁的女儿送了过去。每天晚上,他最开心的事,就是看着女儿,用树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出‘王二狗’三个字。”
“他会蹲在地上,看那三个字看很久很久。”
“仿佛那不是三个字,是他的命。”
李峥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的汉室老臣。
“再后来,村里要选人民代表,参与决定村里修路、挖渠、开办学堂的大事。”
“大家选了王二狗。”
“不是因为他多聪明,也不是因为他多有学问。”
“而是因为,村里人都知道,王二狗这人,分到了自己的地,就成了村里最爱惜这片土地的人。他分的清是非,辨得明好坏,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损害这个村子,损害大家伙儿的利益。”
“因为,损害村子的利益,就是损害他王二狗的利益。”
故事,讲完了。
很短,很平淡。
没有丝毫的波澜壮阔,甚至有些琐碎。
但未央宫的废墟上,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杨彪张着嘴,脸上的紫红色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片灰白。
他想反驳。
他想说这只是个例,是李峥编出来蛊惑人心的故事。
但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让他无从辩驳。
他引以为傲的经义、礼法,在“自己的十五亩地”这六个字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刘协的身体,不再颤抖了。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冕冠上的玉旒,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
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座经营了十八年的宫殿,在“轰隆”声中,塌了一角。
他第一次发现,他这个天子,竟然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子民,是这样活着的。
李峥打破了沉默。
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着刘协。
“陛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得在场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所谓万民,就是千千万万个‘王二狗’!”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子曰诗云’,不懂什么叫‘礼法纲常’!”
“但他们,最懂得自己的饥饿与冷暖!最懂得土地的可贵!最懂得谁对他们好,谁又在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愚昧?”
李峥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的目光,第一次,像刀子一样,落在了太傅杨彪的脸上。
“谁给了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所谓士人,去评价那些用双手种出粮食,养活了你们的人,是‘愚昧’的资格?”
“当他们是佃户,是奴隶,是你们可以随意打骂、生杀予夺的牲畜时,他们当然是愚昧的!”
“因为思考,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
“但当你把土地还给他们,把尊严还给他们,把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还给他们一丝一毫时……”
李峥伸出手,指向这片广阔的天地,指向那无数沉默的,正在田间劳作的“王二狗”。
“他们,就能创造出连神明都会惊叹的奇迹!”
“他们,就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勤劳,也最不好糊弄的一群人!”
“这,就是民心!”
“这,就是我说的,要把江山社稷,还给的天下万民!”
李峥的话,说完了。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李峥所说的“共和”,他所做的一切,其根基,不在于什么高深的理论,不在于什么虚无的信仰。
就在于那十五亩地。
在于那份让王二狗愿意拼上性命去守护的,实实在在的利益。
这是一种他们从未接触过的,朴素到近乎粗暴的道理。
它绕开了所有的经义辩论,绕开了所有的法统之争,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直直地捅进了问题的核心。
它用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击碎了士大夫阶级数百年来的所有骄傲。
刘协的脸色,苍白如纸。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荀彧及时地,扶住了他。
就在此时。
一直沉默不语的荀彧,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再温润,而是像一块被极北的寒风吹了千年的冰。
冰冷。
而又锐利。
“巧言令色。”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冰冷的火焰,直视着李峥。
“委员长好一张利口,竟将这收买人心的手段,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你用小民之利,诱其背弃君父,行毁弃纲常之实!”
荀彧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同刀锋刮过骨骼。
“敢问委员长,在你这套理论之下,君臣、父子、夫妇,又置于何地?”
“若人人只为私利,不敬鬼神,不畏法度,那这天下,与率兽食人的禽兽之国,又有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