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为未央宫残破的夯土墙,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风,吹过遍地的瓦砾,在断裂的石柱间,发出呜呜的、如同挽歌般的回响。
这里曾是天下的心脏。
四百年间,无数的荣耀与罪孽,从这里发出,流向帝国的四肢百骸。
如今,只剩下一片广阔而死寂的废墟。
赤曦军的士兵,以三人为一哨,沉默地伫立在废墟的外围。
他们手中的兵器,反射着冰冷的晨光,将这片历史的坟场,与外界彻底隔绝。
两支队伍,从废墟的南北两端,缓缓走来。
北面而来的一队,人数不多,不过十余人。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干部服的年轻人。
他没有骑马。
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踏在长满野草的旧日驰道上,坚定而有力。
在他的身后,是陈宫与沮授。
他们同样一身布衣,神情肃穆,眼神中,带着一种即将见证历史的庄严。
南面而来的一队,则像是一支仓促拼凑起来的送葬队伍。
为首的,是天子刘协。
他身上穿着繁复厚重的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
那身代表着世间最高权力的礼服,此刻却像一件不合身的戏袍,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他的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身旁的荀彧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搀扶着他。
荀彧的身后,是杨彪、赵温等仅剩的几位汉室老臣。
他们穿着同样隆重的朝服,但那朝服,却掩不住他们脸上那灰败的绝望,与一种走向刑场般的悲壮。
风,更大了。
吹动着李峥的衣角,也吹动着刘协冕冠上轻轻摇晃的玉旒。
两支队伍,在昔日章德殿的地基前,停了下来。
相距三十步。
四周,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最中间的那两个人身上。
李峥微微颔首。
这是一个简单的,不带任何含义的致意。
就像在路上,遇见一个陌生人。
刘协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强迫自己挺直那因为恐惧而微微佝偻的脊背,努力维持着一个天子最后的体面。
他想回一个礼。
但他的身体,却僵硬得如同木石,连抬一下手都做不到。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这个将他从一个傀儡天子,变成一个真正囚徒的男人。
这个用一份报纸,就将曹操毕生经营搅得天翻地覆的男人。
这个,即将亲手终结他和他身后四百年王朝的男人。
李峥的目光,与刘协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李峥的眼神,很平静。
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不出任何波澜,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是一种纯粹的,如同在观察一件物品般的审视。
他看的不是“天子”。
而是“帝制”这个概念本身。
刘协的眼神,则是一片混乱的、翻涌的深渊。
有恐惧。
有憎恨。
有茫然。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病态的好奇。
那是一种被囚禁了一生的鸟,第一次看到天空时,所产生的,对于未知的恐惧与渴望。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
一个,身穿朴素的布衣。
一个,身着华贵的龙袍。
布衣,代表着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野蛮而又旺盛的力量。
龙袍,代表着从天命与血脉中传承下来的,神圣而又腐朽的权力。
新与旧。
革命与传统。
人,与神。
在这一刻,在这片象征着汉室荣耀开端的废墟之上,完成了最直观,也最深刻的一次对撞。
这幅画面,本身就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它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在场之人的心上。
荀彧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看着那个身穿布衣,却仿佛比身穿龙袍的天子,更具威严的年轻人。
「这,就是他要审判的旧时代吗?」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他忽然明白了李峥选择此地的用意。
这里,是开始。
也将是,结束。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风声,成了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终于。
刘协鼓起了他毕生的勇气。
他开口了。
声音,因为紧张与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李主席……”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用词。
这是他第一次,当面称呼对方这个奇怪的官职。
“你今日前来……”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肃立的赤曦军士兵,扫过这片庄严肃穆的废墟,最后,重新落回到李峥那张年轻而又平静的脸上。
“是想做篡汉的王莽……”
“还是……挟天子的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