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那张写着《论共和》的麻纸,从他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指节分明的手中,飘然滑落。
纸张,轻飘飘地,落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然而,在荀彧眼中,那仿佛不是一张纸。
那是一柄从九天之上落下的,足以砸穿整个世家的万钧巨锤!
“乱言!”
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此乃千古未有之乱言!”
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王佐之才,此刻,那张素来平静温润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骇人的惨白。
“主权在民?天下为公?”
他低声念着这八个字,仿佛在咀嚼着什么滚烫的烙铁。
“这是要将人伦纲常,置于禽兽之境地!这是要毁我华夏千年之礼法!”
他猛地一脚,将那张报纸狠狠踩在脚下,仿佛那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
“来人!”
他对着门外,发出了近乎咆哮的嘶吼。
几名亲卫闻声冲了进来,看到自家主人这副状若疯魔的模样,都吓得不敢出声。
“传我将令!”
荀彧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布满了血丝。
“全城搜捕!凡私藏、传阅此等妖言者,一律以通敌论处!”
“所有收缴上来的报纸,全部集中!当众焚毁!一张都不能留!”
“不!连灰都不能留!”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内,回荡着,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
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传达到了许都的每一个角落。
一队队手持兵刃的曹军士卒,如同凶神恶煞的豺狼,冲入大街小巷。
他们粗暴地推开坊门,闯入民宅,翻箱倒柜。
任何被发现的《民声报》,都会被立刻收缴。
任何敢于反抗或藏匿的人,都会遭到一顿毫不留情的毒打,然后被绳索捆绑,拖向大牢。
一时间,许都城内,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在城中心最大的广场上,燃起了一堆冲天的篝火。
成捆成捆的报纸,被士卒们面无表情地,扔进了火焰之中。
油墨在烈火中燃烧,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荀彧亲自站在高台之上,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要用这火焰,烧尽那些足以颠覆天下的“妖言”。
他要用这雷霆手段,重新树立起那摇摇欲坠的纲常与秩序。
然而,他不知道。
思想的火焰,一旦被点燃,便再也无法被扑灭。
禁令,往往是最好的催化剂。
那场从天而降的“纸雪”,早已在无数人的心中,种下了怀疑与希望的种子。
而这突如其来的、疯狂的镇压,则让这颗种子,以更快的速度,生根,发芽。
……
夜幕降临。
许都城郊,屯田兵的营房之内,一片死寂。
白天城里的血腥镇压,早已传到了这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紧张与恐惧。
在一间最偏僻的茅草屋里,十几个精壮的汉子,围坐在一盏豆大的油灯旁。
他们的呼吸,都刻意压低了。
坐在最中间的,是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兵。
他从自己贴身的衣物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报纸。
这是他白天冒死从一具尸体上捡回来的。
周围的汉子们,眼睛瞬间就亮了,一个个都把脖子伸得老长。
“快!李头儿,念给大伙听听!”
“小点声!”
被称为“李头儿”的老兵瞪了那人一眼,然后将报纸凑到油灯前,借着昏黄的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
他年轻时读过几年私塾,是这群大老粗里,唯一识字的。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老兵的声音,干涩而又沙哑。
“乃……乃天下人之天下也……”
他念得很慢,很吃力。
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无比认真。
“……权力非一家一姓之私有,而是由万民所共同执掌……”
“啥意思?”一个年轻的士兵忍不住问道。
“意思就是,”老兵抬起头,那只独眼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这天下,不是皇帝他们家的!是咱们所有人的!”
轰!
屋子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
老兵念出这一句,自己也愣住了。
没有皇帝?
这怎么可能?
屋子里的汉子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撼与不解。
“往下念!往下念!”有人催促道。
老兵咽了口唾沫,继续念了下去。
“耕者,有其田!凡我赤曦军所到之处,一切土地,收归公有,按人头,重新分配!人人有地种,人人有饭吃!”
这一句,所有人都听懂了!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点燃了!
“人人有地种?”
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猛地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俺……俺也能有自己的地了?”
他家祖祖辈辈,都是给城里的大户当佃户,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交了租子,剩下的粮食连糊口都不够。
有自己的地。
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还有!”老兵的手指,指向另一段,“废除一切兵役、徭役!参军,自愿!给军饷!战死,给抚恤!退伍,给田地!”
“我的娘咧!”
另一个士兵,猛地一拍大腿。
“再也不用被抓壮丁了?”
“当兵还给钱?”
“死了还管家里人?”
这一个个条件,就像一块块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这些苦了大半辈子的汉子们心上!
他们不需要懂什么“共和”,什么“主权在民”。
他们只知道,这份报纸上说的,是他们做梦都想要的生活!
一个有地种,有饭吃,不被欺负,活得像个人的生活!
“李头儿,你快说,这……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老兵。
老兵看着众人那一张张充满了希冀与渴望的脸,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委员长,从不骗人!”
……
思想的火种,一旦与干柴相遇,便会燃起燎原之势。
“蜂巢”的地下成员们,在许都的阴影中,开始了最高效的运作。
他们知道,对于大多数不识字的百姓而言,《论共和》太过深奥。
于是,他们将其中最核心,最能打动人心的内容,编成了一首首通俗易懂的歌谣和快板。
“泥腿子,把身翻,一人能分几十亩田。”
“当兵的,别卖命,跟着委员长有前程。”
“不纳粮,不交租,老婆孩子热炕头!”
“皇帝轮流做,今年到咱家?错!错!错!委员长说了,天下是大家的!”
这些简单上口,甚至有些粗俗的歌谣,通过说书人,通过货郎,通过走街串巷的妇人,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传遍了许都的每一个角落。
城内的思想,迅速割裂。
士族官吏阶层,视之为洪水猛兽,每日都在咒骂着李峥的“大逆不道”。
而底层的百姓、工匠、士兵,却在暗地里,将这些歌谣,当成了福音,悄悄地传唱着。
曹操强行维系的统治,在思想的层面上,已经分崩离析。
人心,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倒向城外那片赤色的海洋。
矛盾,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彻底爆发。
一名屯田兵因为私藏报纸,被巡逻的曹军军官当场抓住。
军官为了杀鸡儆猴,下令将这名士兵,当着所有屯田兵的面,就地处死。
“噗通”一声。
那名屯田兵被两个如狼似虎的亲兵,死死地按跪在地上。
军官拔出腰间的环首刀,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冷笑。
“让你们看看,私通赤贼,是什么下场!”
他高高地举起了刀。
周围,数千名屯田兵,死死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
但他们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燃烧。
那名即将被砍头的士兵,没有求饶,也没有哭喊。
他抬起头,看着周围那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看着那一张张麻木而又压抑的脸。
他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了起来!
他吼的,不是别的。
正是那首,这几天在军营里,流传最广的歌谣!
“泥腿子,把身翻!一人能分几十亩田!”
军官的脸色,猛地一变。
“堵住他的嘴!”
但,已经晚了。
仿佛是一个信号。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跟着吼了起来。
“泥腿子,把身翻!一人能分几十亩田!”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
“当兵的,别卖命!跟着委员长有前程!”
“不纳粮,不交租!老婆孩子热炕头!”
最终,数千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惊天动地的洪流!
那歌声,粗俗,杂乱,甚至不着调。
但那歌声里蕴含的愤怒、渴望与不屈,却如同最激昂的战鼓,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那名高举着屠刀的军官,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片由愤怒的脸庞组成的海洋,看着那一片片燃着火焰的眼睛,他握着刀的手,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他发现,自己要杀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颗,已经被点燃了的,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
黄河北岸,赤曦军指挥堡垒。
李峥站在巨大的沙盘前,静静地看着那代表着许都的模型。
一名黑衣的“蜂巢”密探,单膝跪在他的身后,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委员长,城内密报。”
“人心可用!”
“屯田兵已在哗变边缘,只待我军一声令下,便可里应外合,夺下城门!”
李峥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他看着那名密探,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曹操,你的牌,已经出完了。”
他走到了望口,举起望远镜,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垂死巨兽般的都城。
该,结束了。
李峥放下望远镜,声音,沉稳而又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
“传我军令。”
“准备,总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