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与其说是一处制造之所,不如说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圣殿。空气中,旧世界的残响尚未散尽——那属于茜草与靛蓝的、微酸而甜腻的陈年气息,如同幽魂般顽固地浸润在潮湿的石墙缝隙里,诉说着一个已经逝去的手工时代。然而,新世界的先声已然奏响,并且愈发高亢。新伐枣木那干燥而辛辣的清香,石灰粉尘的干燥,以及一种属于金属与玻璃的、冰冷而纯粹的秩序感,交织成一股全新的、充满了矛盾与活力的气息。高高的天井投下一道道天光,如同自天穹垂落的圣光之柱,将无数在光柱中飞舞的尘埃照亮。它们不再是污垢,它们像是构成新世界的、无序而活跃的精灵,正等待着神谕,凝聚成形。
这里,是商砚辞的实验室。是他的衍化圣所,是他用以撬动整个时代的支点。
此刻,圣殿的核心,正进行着一场近乎于神圣的、充满了数学美感的仪式。那是一台由商砚辞亲手设计、融合了水力驱动与精密机械的原始拉床,其唯一的使命,便是在一根由高炉法炼出的、近乎完美的钢管内壁,刻下创世的螺旋——膛线。这并非简单的雕刻,这是一场秩序对混沌的征服。十六世纪便已发明的单点钩切法,在此刻,被商砚辞以一种超越时代的方式,赋予了全新的生命 。
水轮在工坊之外的暗渠中,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如同巨兽的心跳。这源于自然的磅礴之力,通过一系列复杂的齿轮与皮带传动,最终化作了拉床上那根细长拉杆的、缓慢而又无可阻挡的匀速运动。拉杆的顶端,固定着一枚小小的、闪烁着幽暗光泽的钩状削刀。那是由最坚硬的高碳钢锻造、经过上千次手工打磨而成的“神之指尖”,其锋利程度,足以在钢铁的“皮肤”上,留下永恒的印记。
商砚辞亲自站在机床前,他的神情,专注得如同正在进行一场最精细的外科手术。他没有去看那转动的齿轮,也没有去听那水轮的轰鸣。他的整个世界,都已缩小到了那根即将脱胎换骨的枪管,和那枚正在其内壁进行着一场孤独远征的削刀。他能听到那声音——一种高亢的、令人牙酸的、仿佛金属灵魂在被撕裂时发出的尖锐悲鸣。每一次拉动,那钩状的削刀便会从枪管内壁刮下薄如蝉翼、却又闪烁着妖异蓝紫色光芒的金属屑。那不是切削,那是创造。是在用绝对的理性,为一块混沌的顽铁,重塑筋骨。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幅更为宏大的图景。他知道,手中这根正在被赋予“灵魂”的枪管,其本身并非奇迹。真正的奇迹,是支撑着这场仪式的、那个庞大而精密的工业生态系统。是那座能喷吐出远超这个时代纯度钢水的高炉,是那套能提供稳定动力的水轮机,是那些被他用“标准化”理念武装起来的、眼神中已然燃烧着新火焰的工匠。枪,只是果实。而他亲手栽下的这棵名为“工业”的大树,才是他真正的、足以颠覆世界的底牌 。他不再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发明家,他是一个文明的播种者。
当最后一刀完成,当那根枪管的内壁上,四条完美的、拥有着精确缠距的阴膛线螺旋着、闪烁着幽暗的光芒时,整个工坊陷入了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商砚辞轻轻地吹去枪口的金属屑,那动作,如同在为一个新生的婴儿,拂去脸上的尘埃。
最终的仪式,在另一张铺着厚重鹿皮的工作台上进行。这里,是枪械的心脏——机匣与闭锁机构——诞生的地方。商砚辞没有采用后世那些复杂的旋转后拉式枪机,那对目前的加工精度而言,无异于痴人说梦。他选择的,是一种更为古老、却同样致命的可靠设计——一种脱胎于亨利-马提尼步枪的起落式枪机结构 。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正屏住呼吸,用一把细小的锉刀,对一块已经成型的闭锁闩,进行着最后的、微米级的修整。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那被岁月刻满了皱纹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铁件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他的手,稳得如同磐石。他知道,他手中的这块小小的铁块,将要承受的是火药在密闭空间中爆炸时产生的、足以将寻常钢铁撕成碎片的恐怖力量。任何一丝一毫的旷量,都可能导致机毁人亡的惨剧 。
商砚辞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那厚实的金属,看到其内部每一个晶体的排列。他知道,这最后的“手艺”,是冰冷的机器暂时无法取代的。这是旧时代的匠心,与新时代的理论,最完美的结合。
终于,老师傅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眼神,看向商砚辞。商砚辞点了点头。
最后的组装开始了。枪管、机匣、枪托、闭锁机构……每一个零件,都在一双双或粗糙、或灵巧的手中,找到了它唯一且正确的位置。没有敲打,没有强行拼凑。只有一种如同水银泻地般的、流畅而精准的契合。
当那枚经过上千次打磨的闭锁闩,被装入机匣,当扳机护圈被轻轻上抬,带动着它缓缓升起,最终,以一种无可挑剔的姿态,严丝合缝地抵住枪膛尾部时,一声轻微的、却清晰无比的、如同玉石相击般的脆响,在寂静的工坊里响起。
“咔。”
那不是金属的碰撞声。
那是秩序的声音。
是新纪元,落下的第一颗棋子。
商砚辞拿起这支刚刚诞生的、尚带着金属微温的火枪。它通体漆黑,线条简洁而流畅,充满了冰冷的、属于杀戮工具的暴力美学。它比这个时代任何一种火铳都要沉重,那份量,源于更优质的钢铁,和更复杂的结构。他将枪托抵在肩上,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大明神机营那套僵硬而笨拙的战术——火铳手们排成密集的三列,射击,然后狼狈地退到后方,在长枪兵的掩护下,用那套繁琐得令人绝望的步骤,清理枪膛,装填火药,压实弹丸,最后再点燃火绳,等待下一次齐射 。
而他手中的这件武器,一个熟练的士兵,可以在一分钟内,完成十次以上的射击 。他可以在任何姿态下——站立、跪姿,甚至卧倒——完成装填。他不再需要火绳,不再畏惧风雨。
商砚辞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他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支枪。
那是一份判决书。一份对这个时代所有旧的战争哲学、所有僵化的军事思想,下达的、冷酷无情的死刑判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