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底下那半片焦纸还卡在缝里,边缘焦黑卷曲,像是谁用火柴头燎了一下就扔了。李慕白蹲下身,没伸手去捡,只拿指甲轻轻刮了刮纸面,指腹蹭到一点灰,还带着点油墨味。他盯着那纸看了三秒,忽然笑了:“昨儿是‘锅巴粥’,今儿又来送‘烧纸’,这人是真拿咱们这儿当祠堂了?”
王铁柱在旁边抱着胳膊,咧嘴道:“要不我今晚蹲坑,逮个正着?”
“逮个屁。”李慕白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他敢来,说明他觉得咱们还在修机器、还在慌。咱们要是真慌,他就赢了。可咱们不慌,咱们得让他以为咱们慌得连裤衩都丢了——然后,给他拍张全家福。”
王铁柱一愣:“拍啥?”
“拍电影。”李慕白转身就走,“去供销社废品堆翻两个旧收音机喇叭,再找段电话线。顺便去赵老汉家,借他儿子退伍带回来的那个望远镜,就说我要看星星。”
“看星星用望远镜,用喇叭干啥?”
“配乐。”李慕白头也不回,“拍电影哪能没音乐?”
王铁柱挠头,嘀咕着走了。李慕白径直进了冷库西侧那间废弃工具房,门一关,从墙角拖出个锈迹斑斑的汽油桶。桶身凹了两块,盖子早不知去向,他拿抹布擦了擦内壁,又用砂纸把边缘毛刺磨了磨,嘴里还哼着一段不着调的曲子:“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铁钉……”
傍晚,苏婉清拎着个搪瓷饭盒进来,掀开盖子,是碗热腾腾的红薯粥。她一眼看见桌上摆着个老花镜片,正搁在木架上对光,旁边还连着个喇叭,电线七拐八绕,像团打结的毛线。
“你拿我缝扣子的镜片干啥?”她拧眉。
“拍艺术片。”李慕白拧了拧木架上的螺丝,“片名叫《半夜谁在撬我家门》。主演:王大虎。导演:我。摄影:望远镜加镜片加发条,群众演员:五个空罐头瓶。”
苏婉清翻了个白眼,把粥往前一推:“喝你的艺术片去吧。”
“别急。”李慕白接过勺子,舀了一口,烫得直吸气,“这片子还得配音。你听听——”他轻轻敲了敲喇叭,“吱——哇——轰——是不是很有临场感?”
“你要是被民兵抓了,我可不保你。”苏婉清转身要走,又回头,“赵老汉说望远镜是他儿子当兵时攒钱买的,别弄坏了。”
“放心。”李慕白咧嘴,“我拍完还他,顺便送张剧照,就拍他家后院那只公鸡打鸣,保证拿去参展。”
夜深了,李慕白带着王铁柱和两个青壮年,把汽油桶架在西墙外那棵枯树底下,桶身斜着开个缝,正对铁门缺口。望远镜固定在木架上,镜片贴紧桶缝,后头连着个从旧闹钟拆下来的小发条,再接到喇叭电路上。警铃一响,电流触发,发条启动,镜头转一圈,能拍五秒。
“这玩意儿能行?”王铁柱蹲着,一脸怀疑。
“不行也得行。”李慕白把最后一段电线埋进土里,盖上枯草,“咱们没电没设备,可咱们有智慧。智慧是啥?就是把废品变成武器,把傻子变成演员。”
“那我演啥?”
“副导演,负责喊‘开机’。”
凌晨一点,风不大,罐头瓶偶尔叮当响一下。李慕白在工具房里靠着墙打盹,手里攥着根细绳,另一头连着警铃的竹竿。他眯着眼,耳朵却竖着。
两点十七分,细绳轻轻一抖。
他睁眼,没动,只冲角落里的王铁柱比了个“三”的手势。王铁柱会意,猫腰摸到窗边,从墙缝里往外瞅。
“有人!”他压着嗓子,“从山沟爬上来,黑影……不,是王大虎!他手里还拎个扳手!”
李慕白慢慢起身,走到汽油桶后头,手指搭在发条开关上,眼睛盯着望远镜底座。
外头,王大虎猫着腰,先拿竹竿轻轻碰了下警铃,瓶罐响了一声,他立马蹲下。等了几秒,没动静,他咧嘴一笑,往前挪。
李慕白嘴角一挑:“这傻子,真以为咱们睡死了。”
王大虎靠近电源箱,蹲下,掏出扳手就要撬锁。他刚一抬手,脚下踩断一根枯枝,“咔”一声。
警铃哗啦响成一片。
“就是现在!”李慕白一按开关,发条“咔哒”转动,望远镜底座缓缓旋转,镜头对准铁门。月光斜照,王大虎半张脸清清楚楚,连他右眉那道疤都看得见。他一惊,抬头四顾,手忙脚乱要跑,可镜头已经拍下他弯腰、撬锁、踩断树枝的全过程。
五秒后,发条停了。
李慕白松手,长出一口气:“拍到了。”
王铁柱冲进来:“追不追?”
“追个锤子。”李慕白把发条卸下来,“他跑了更好,让他回去报信,说咱们机器又坏了,人心也散了。咱们越惨,他下次来得越勤。”
“那你这‘电影’能放吗?”
“能。”李慕白从工具箱夹层掏出一截胶卷,“县城照相馆废片,洗出来顶多黑乎乎一片,可只要能认出是他,就够。”
第二天中午,李慕白在工具房里搭了个简易暗房,用红布蒙窗,胶卷泡在自配的药水里。王铁柱在外头守着,苏婉清送来两碗面条,轻声问:“成了?”
“八成。”李慕白盯着显影盆,“就看这胶卷争不争气。”
三分钟后,他夹出胶卷,对着红光一照,嘴角慢慢扬起来。
画面里,王大虎正弯腰撬锁,扳手在手,脸朝镜头,右眉疤清晰可见。更绝的是,他脚边那截断枝,正好指着电源箱上的“李记冷库”四个字,一个都不少。
“这下可真是‘人赃并获’了。”王铁柱凑过来看,“连他穿的那双破解放鞋都拍着了,鞋帮裂了口,跟上回供销社偷东西那回一模一样。”
“不急。”李慕白把胶卷晾好,卷进一根竹管,塞进搪瓷碗底的夹层里,“这玩意儿不是拿来吵的,是拿来打的。咱们得等,等他再送一张‘烧纸’来。”
苏婉清看着他:“你不报民兵?”
“报了,他顶多挨顿批。”李慕白擦干手,“可他背后那人,还在看热闹。咱们得让那人才知道,偷鸡不成,得把窝端了。”
傍晚,老支书路过工具房,见门关着,敲了敲:“小李,在忙啥?”
李慕白开门,笑:“研究新菜谱。”
“哦?”老支书眯眼,“啥菜?”
“一道叫‘夜半来客’的冷盘。”李慕白递过一碗茶,“主料是偷拍的影像,辅料是烧焦的纸片,吃起来——嘎嘣脆。”
老支书一愣,随即笑出声:“你小子,又在搞啥名堂?”
“搞真相。”李慕白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就等最后一味调料了。”
“啥?”
“再一张烧纸。”
老支书看着他,半晌没说话,最后拍了拍他肩膀:“小心点,别把自己搭进去。”
“我皮厚。”李慕白笑,“摔不破。”
夜里十一点,铁门底下,又塞进半片焦纸。
李慕白蹲下捡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和前两张一模一样:同样的纸,同样的烧痕,同样的笔迹。他没说话,把纸片夹进笔记本,翻到那页,三片焦纸并排躺着,像三张请柬。
他起身,走到枯树下,扒开树根处的浮土,果然,底下埋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半截铁撬,还有个空烟盒,牌子是“大前门”。
他把东西原样埋好,回工具房,从碗底取出竹管,抽出胶卷,对着灯看了又看。
“王大虎,你演得不错。”他低声说,“就是下次演,记得换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