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目光聚焦。
许心在众人的注视下,步伐沉稳,走向那张放着曜变残片的工作台。
金丝眼镜的神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王天河在后面急得直搓手,压低声音喊:“心哥!三思啊!那玩意儿邪门!”
许心仿佛没听见。
他走到工作台前,目光落在托盘里那片幽深绚烂的残片上。
他微微俯身,隔着一段距离,凝神观察。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想看看这位被金丝眼镜特意点名的年轻修复师,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堪称顶级的挑战。
许心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然后是了然,最后沉淀为一片冷冽。
他并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拿起工具准备修复,而是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金丝眼镜,开口问道:“请问,这件残片,主办方是希望我修复它?”
金丝眼镜推了推眼镜,语气不变:“当然。希望能见证许师傅化腐朽为神奇的技艺。”
许心点了点头,忽然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拈起了那片“曜变残片”。
他没有像常规鉴定那样先去感受胎骨重量或者观察断面,而是直接将残片举到了工作台正上方最亮的射灯下,几乎贴着灯光,微微转动角度。
强光穿透幽深的釉层,那些原本在环境光下显得神秘莫测的七彩光晕,在极近距离的强光照射下,细节暴露无遗。
许心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放下残片,将其轻轻放回托盘软布上,动作依旧小心,仿佛那真是绝世珍宝。
然后,他转向金丝眼镜,也转向全场所有竖着耳朵的观众,声音清晰,不卑不亢:
“抱歉。这活儿,我接不了。”
“哗——!”现场顿时一片低低的哗然。
接不了?是技术不够,不敢接?还是…
金丝眼镜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一下,眼神锐利起来:“许师傅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这件东西不值得您出手,还是…力有未逮?”
这话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
许心却笑了,笑容很淡,带着点嘲讽。他指着托盘里的残片,朗声说道:
“不是不值得,也不是不能修。而是,这东西,它不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看到众人惊愕、疑惑的表情,才继续道:
“我许心开的是瓷心斋,立下的规矩是‘救死扶伤,不造赝害人’。修复器物,在我看来,是赋予其第二次生命,修复师的本分,是修复残缺,延续其承载的历史与情感,而不是去给一件精心伪装的假货披上更完美的外衣,让它去混淆视听,坑蒙拐骗!”
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诸位,眼前这片所谓的‘宋代曜变天目’,根本就是一件赝品!一件东施效颦、破绽百出的现代仿品!”
“什么?!”
“假的?不可能吧!那曜变光晕多漂亮!”
“我就说嘛,真的曜变残片怎么可能随便拿出来让人修…”
“这小子谁啊?口气这么大!”
现场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四起。王天河在下面激动地挥了挥拳头,无声地呐喊:“心哥牛逼!干他娘的!”
金丝眼镜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语气也冷硬如冰:“许师傅,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说这是赝品,依据何在?空口白牙,污蔑我们展会的信誉,恐怕不妥吧?”
“要依据?好,我就说给你听,也说给在场的诸位行家听听。”
许心毫无惧色,再次拿起那片残片,不过这次是用软布垫着,将其侧面对准灯光。
“第一,釉色死板,神韵全无!”许心一针见血,“真品曜变,其蓝紫、金褐等七彩光晕,是窑火自然天成,源于釉料中微量元素在特定高温还原气氛下的析晶反射,光晕边缘过渡自然,深邃灵动,如同宇宙星云,变幻莫测,看久了仿佛能把人的心神吸进去。”
他指着残片上的光晕:“而你们看这片,它的色彩确实斑斓,蓝是蓝,紫是紫,但过于鲜艳、呆板,像是浮在表面的一层油彩,光晕边缘生硬,缺乏那种由内而外、层层晕染的自然层次感。这是现代化学釉料调配,刻意模仿,却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徒有其表,内里空洞!”
不少人闻言,忍不住凑近了些,仔细观看,随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第二,曜变斑点,人工斧凿!”许心乘胜追击,“真品曜变的斑点(结晶核),大小、疏密、分布,皆由天定,毫无规律可言,却又和谐自然,是窑火‘鬼斧神工’的杰作。而这片…”
他微微转动残片,让光线从一个特定角度切入:“大家仔细看,这些作为光晕核心的斑点,是否过于均匀了?大小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分布也隐隐透着一种刻意安排的‘图案感’。这更像是现代工艺中,通过喷洒、点涂等手段人为制造的结晶核,失却了那份浑然天成的随机和野性!”
金丝眼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许心放下残片,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语气带着最后的决断,“胎骨手感,火气未退!宋代建窑黑瓷,胎土淘洗、练泥工艺与今不同,胎骨致密,手感沉实,历经千年,火气早已褪尽,触之温润。而这片残片,入手虽重,却带着一股子‘生’气,胎质看似粗犷,实则缺乏古瓷那种岁月沉淀后的内敛和润泽。这胎骨,顶多是近几十年仿烧的产物!”
三条依据,条理清晰,从神韵到细节,再到胎骨根本,层层递进,砸得现场众人鸦雀无声。
就连之前那三位正在演示修复的师傅,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许心。
这眼力,这知识储备,这当众拆穿的胆魄…绝非普通修复师能有!
许心对着金丝眼镜,也对着全场,拱了拱手,语气放缓,但依旧坚定:
“我许心本只是个修复匠人,只管救死扶伤,不断真伪。江湖规矩,看破不说破。但曜变天目,乃瓷中圣品,是我辈心中之神圣图腾,意义非凡。若有人以此等拙劣赝品招摇,企图浑水摸鱼,我若缄口不言,便是对先人智慧、对瓷器之魂的亵渎!”
他目光如炬,盯着金丝眼镜:“今日,不得不先验真伪,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但这等‘焕然一新’,恕我难以从命!”
一番话,掷地有声!
既表明了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立场,又狠狠地将了主办方一军,点明了他们用赝品设局试探、甚至可能意图不轨的居心。
王天河激动得满脸通红,差点就想鼓掌叫好,拼命忍住,只能用力掐自己大腿。
金丝眼镜脸色铁青,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但众目睽睽之下,被许心点中要害,他一时竟无法发作。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后方缓缓传来:
“说得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位穿着朴素灰色中山装、拄着拐杖的老者,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过来。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走到场中,先是赞赏地看了许心一眼,然后目光转向金丝眼镜,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压力:
“许师傅年纪轻轻,却家学渊源,尽得前人功力。这眼力,这风骨,难得,实在难得!比某些拿着鸡毛当令箭,故弄玄虚之辈,强了不知多少倍!”
老者的话如同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金丝眼镜和主办方的脸上。
金丝眼镜看到这位老者,脸色骤变,刚才的阴沉和怒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带着一丝惶恐!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称呼什么,却被老者一个淡淡的眼神制止了。
老者不再看他,转而对着许心,微微颔首:“许建安有个好儿子。他没看错人。”
说完,他也不等许心回应,便在年轻人的搀扶下,转身朝着院外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他来得出人意料,走得也干脆利落,却留下满院的震惊和猜测。
“这老爷子谁啊?气场好强!”
“连金丝眼镜都怕他…”
“他认识许心他爹?”
“许建安…这名字有点耳熟…”
许心心中也是巨震。这老者不仅认识他,还认识他父亲!他到底是什么人?
金丝眼镜呆立原地,脸色变幻不定,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情绪,对着众人,也对着许心,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
“看来…今晚是一场误会。既然许师傅有疑虑,那此事就此作罢。展览继续,大家…请自便。”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番话,然后便匆匆转身,走进了正房,仿佛一刻也不想多待。
主办方偃旗息鼓,一场精心策划的试探和可能的发难,被许心的火眼金睛和突然出现的神秘老者,联手瓦解。
现场的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
众人看看许心,又看看金丝眼镜消失的方向,议论纷纷,已无心再看什么修复演示。
王天河赶紧凑到许心身边,低声道:“心哥,风紧,扯呼?”
许心点了点头。
坐回车里,王天河长舒一口气,猛地一拍方向盘:“我靠!刺激!太刺激了!心哥你刚才帅炸了!直接把那假货扒得底裤都不剩!还有最后那老爷子,何方神圣啊?”
许心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脑海里回放着今晚的一切——神秘的邀请、陈列的自己作品、三位修复师、赝品曜变、金丝眼镜的挑衅、神秘老者的解围…
这一切,绝非偶然。
“王中天…他坐不住了。”
“而且,他似乎很想知道,我到底从我父亲那里,继承了多少真本事,特别是…关于曜变天目的。”
王天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那假曜变残片,是王中天搞的鬼?他想试探你?”
“十有八九。”许心眼神冰冷,“那片仿品,水平不低,绝非普通作坊能做出来。能调动这种资源,又有动机试探我的,除了他,我想不出别人。”
“那…那老爷子呢?他又是哪边的?”
“不知道。”许心摇头,“但他认识我父亲,而且…似乎对王中天这边,并不感冒。”
“回家。”许心对王天河说,“我们需要重新梳理一下,那‘空白的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