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靖王府的琉璃瓦浸染在最后一抹金辉中,白日太极殿上的刀光剑影,此刻皆化作庭院深处的药香袅袅。萧衍屏退左右,独坐院中梧桐树下,面前白玉棋盘光润如镜,映着渐次亮起的星子。
云暮踏月而来,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他未着亲王常服,只一袭玄色暗纹便袍,墨发以一根青玉簪松松挽就,白日朝堂上那个锋芒毕露的靖王仿佛只是个幻影。她脚步微顿,旋即被石桌上那套紫砂茶具引去目光——釉色沉静,形制古雅,正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听泉”款式。
“采女好眼力。”萧衍未抬头,执黑子落在天元,“这套茶具,是本王从江南一位故人处所得。”
云暮在他对面坐下,指尖拂过温润壶身,心底波澜暗涌。母亲祖籍江南,这套听泉壶是她外祖家秘制,世间流传不出五套。他此举是试探,还是……示诚?
“王爷雅兴。”她执白子应对,落子声清越,“只是对弈需心静,今日风波未平,此时手谈,恐难专注。”
萧衍低笑,又落一子,竟是将她刚成形的攻势尽数瓦解:“风波永无平息之时,难道永远不弈这一局?”他抬眸,眼底映着月色与棋枰,“就如同你与我,难道因前路艰险,便永不携手?”
云暮执子的手悬在半空。他这话,已近乎挑明。
棋局无声展开。初时二人皆谨慎,布局阶段滴水不漏。渐渐地,落子速度加快,黑白二色在枰上纠缠绞杀。云暮棋风灵动机变,擅设陷阱;萧衍则大开大阖,于磅礴大势中暗藏杀机。一时间竟难分高下。
“好一招‘星坠云涡’!”萧衍见她巧妙化解自己一记暗手,眼中闪过激赏,“听闻听风楼主棋艺冠绝江湖,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云暮指尖白子轻叩枰面:“王爷这手‘潜龙隐渊’亦是精妙。若非深知玄甲卫布局之法,怕是早已坠入彀中。”
二人相视一笑。这一刻,褪去了“病弱采女”与“荒唐王爷”的伪装,亦暂放下“听风楼主”与“隐富潜龙”的身份,只是两个棋逢对手的弈者,在方寸枰局间窥见彼此真实的锋芒与灵魂。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莲池的清芬。侍从早已被挥退,庭院中只余棋子轻响与偶尔的虫鸣。
“今日之事,”萧衍状似随意地提起,目光却未离棋局,“多谢。”
云暮知他指的是朝堂上联手扳倒柳文正之事。“各取所需,王爷不必言谢。”她吃掉他一小队黑子,语气平静,“柳文正倒台,断了皇帝一臂,也为我沈家血案撕开一道口子。”
“不止于此。”萧衍忽然落下一子,棋风骤变,从方才的沉稳转为凌厉逼人的攻势,“本王谢的是,你明知那套茶具是试探,仍愿坐下与我对弈。”
云暮应对稍慢半拍。他果然是在试探。她用一招精妙脱先化解危机,淡淡道:“王爷以诚相待,我自以诚相应。”她指的是他白日在大殿上,不惜自曝其短(佯装病重)也要揪出真凶的决绝。
“诚?”萧衍重复着这个字,目光终于从棋局抬起,落在她被月色镀上柔光的侧脸,“若本王说,想求的,不止是合作之‘诚’呢?”
云暮心尖微颤,落子时力道稍重,“啪”的一声脆响。她强自镇定,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王爷所求,自然是江山为盘,众生为子,下一局惊世骇俗的大棋。”
萧衍却不容她回避。他倾身向前,隔着棋盘凝视她的眼睛,那双凤眸在月色下深邃如渊,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若本王说,这局棋里,我想要的最重要的一子,是你呢?”
庭院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云暮攥紧了袖中微凉的“因果皆偿”金锁片,迎上他的目光:“王爷可知,执子易,控局难。尤其是我这枚棋子,自有意志,恐非池中之物。”
“我不要棋子。”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要的是能与我并肩执子、共弈天下之人。”他指向棋盘,方才的激烈厮杀不知何时已演变成一个精妙的双活局面,黑白相依相生,谁也奈何不了谁,唯有共存,方能共赢。“就像此局,你我并非对弈,而是……共弈。”
共弈。
这个词重重砸在云暮心上。她想起这些时日的种种:冷宫初遇的机锋试探,疫病生死关头的相互扶持,朝堂之上的默契联手,还有那枚他贴身珍藏、刻着“因果皆偿”的金锁片……或许,从一开始,他谋求的就不止是合作。
她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眸中复杂情绪:“王爷,我们身上都背负太多。血海深仇,江山重担,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此时谈‘共弈’,是否太过……奢侈?”
“正因为前路荆棘,才需携手同行。”萧衍语气坚定,“云暮,”他第一次在清醒时,如此清晰地唤出她的名字,不再是带着试探的“沈采女”,也不是疏离的“楼主”,“待大事已成,乾坤定鼎,你可愿……做我真正的王妃?不是契约,不是权宜,是萧衍之妻,是我唯一愿与之共享这万里江山之人。”
他话音落下,远处似乎传来巡夜侍卫隐约的脚步声,更显得庭院中此刻的寂静震耳欲聋。晚风拂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棋盘上,覆盖了那片双活之局。
云暮久久未言。她看着棋盘上交织的黑白子,又抬头望向天际那轮清冷的明月。母亲的血仇未雪,沈家的冤屈未伸,听风楼的重担在肩,前路是帝王的无情猜忌与无数明枪暗箭。情爱二字,于她而言,曾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可眼前这个男人,他懂她的隐忍,知她的抱负,见过她最狼狈也最真实的模样。他并非给她一方安稳后宅,而是许她一个并肩天下的位置。
她缓缓伸手,拈起一片落在棋枰上的梧桐叶,指尖微动,叶片无声碎裂。
“王爷可知,”她抬眸,眼中褪去所有伪装,只剩下冰雪般的澄澈与坚定,“我要的,从来不是凤冠霞帔,也不是深宫荣华。”
“我知道。”萧衍深深望入她眼底,仿佛要看清她灵魂最深处的模样,“你要的是真相,是公道,是这世间再无人可随意操纵他人生死。而我想要的,是一个全新的乾坤,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而这一切,”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唯有你在我身边,方能实现。”
他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等待。月光流淌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将那平日里的锋芒都柔化了几分,只剩下纯粹的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云暮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萧衍的心上:“若到那一日,王爷仍持此心……”她微微停顿,迎上他骤然亮起的目光,唇角极浅地弯了一下,“我便应了你。”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矫饰言辞,只是一个基于“若”的承诺。然而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在这真假难辨的权谋场,这已是他能得到的,最重的回应。
萧衍眼底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华,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子坠入其中。他并未欣喜若狂,只是缓缓伸出手,越过棋盘,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也是一个誓言。
云暮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稍作迟疑,终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紧紧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没有更多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相握的手上,流淌在未竟的棋局上,也流淌在两人之间那悄然改变的关系上。未来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但这一刻,在这梧桐院落,月华之下,他们不再是孤独的弈者。
棋局旁,那套“听泉”紫砂壶中,茶香正袅袅升起,氤氲了夜色,也模糊了彼此眼中那份刚刚确认、却注定要深藏心底的情愫。
夜,还很长。他们的对弈,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