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匠人的方式,一决高下?”
朱亥听到这句话,浑浊的双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比拼他浸淫了一辈子的手艺,他何曾怕过任何人!
“好!”朱亥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胸膛,发出闷雷般的巨响,“黄口小儿,老夫便让你输个心服口服!让你亲眼看看,我大明宝船的技艺,是何等博大精深!”
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赌约。
对他而言,这无关利益,这是荣耀之战。
接下来的两天,龙江畔出现了奇特的一幕。
朱亥在他的工坊里,凭借着脑海中的图景和数十年的经验,信手拈来,斧凿刨锯之下,一艘缩小版的福船模型迅速成型。
它船体宽阔,船底平坦,船首高昂,充满了厚重与威严,完美复刻了郑和宝船的神韵。
而朱祁钰这边,则成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公开课”。
他没有亲自动手,而是请来了朱亥的所有徒弟和附近闻讯而来的老船匠,当着他们的面,指挥着自己带来的几名“亲随”(实为西山基地的核心匠师)进行制作。
他指挥的依据,不是经验,而是一份展开后铺满整张桌案的、无比精密的施工分镜图。
图上,船模的每一个零件都被单独绘制,尺寸标注精确到了“分”和“厘”。
他一边指挥,一边讲解。
“诸位请看,此为龙骨,其弧度并非随意敲打,而是由三十七个不同的曲率点连接而成,差之一厘,则船行千里,谬以百丈……”
“此为肋骨,其排列之疏密,角度之大小,皆由算学定之,非凭经验……”
他将那些复杂的流体力学原理,用最朴素的语言,揉碎了讲给这些一辈子凭手艺吃饭的匠人听。
那些匠人从最初的不屑、到好奇、再到震惊。
他们看着那艘结构精密的船模,在朱祁钰的指挥和那几名手法精准得如同机器般的匠师手中,被一块块地、严丝合缝地打造、拼装起来,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朱亥更是每天都忍不住,要过来“偷师”几次。
他嘴上不说,但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盖伦船的每一个制作细节,将那些他闻所未闻的“数据化”造船理念,默默记在心里。
第三日清晨,江风微寒。
一个临时搭建的巨大水池旁,已经围了不少闻讯而来的老船匠。
他们都是朱亥的旧识,听闻有人敢在造船技艺上挑战朱亥,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前来。
当两艘长约一丈的精致船模被抬到水池边时,人群中立刻爆发出议论声。
“看朱师傅的宝船,多气派!这才是咱们大明的船!”
“那年轻人的船是何物?瘦不拉几的,怕是一阵风就吹翻了!”
“简直是儿戏!拿这种东西挑战朱师傅,不知天高地厚!”
朱亥听着众人的赞誉,脸上露出自得之色。
他看着朱祁钰,眼神中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怜悯:“小子,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免得当众出丑,丢了你家大人的脸。”
朱祁钰只是笑了笑。
他没有辩解,亲自走到水池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盖伦船模型放入水中。
然后,他对朱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第一项测试:顺风航行。
几名壮硕的工匠,用巨大的蒲扇在水池一端扇风,模拟平稳的顺风。
两艘船模都扬起了帆。
朱亥的福船模型凭借宽大的船体,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平稳地向前驶去,姿态威严。
朱祁钰的盖伦船模型速度明显更快,但也同样稳定,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划开水面。
这一局,算是不分上下。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撇了撇嘴:“快有什么用?海上的船,要的是稳!”
第二项测试:抗浪性。
工匠们开始用长长的木板,在水中交错搅动,制造出一波接一波的人造波浪。
水池中,浪花翻涌。
福船模型虽然摇晃,但凭借其宽大的底盘,始终稳如泰山。任凭风浪拍打,它自岿然不动。
而盖伦船模型,则随着波浪剧烈起伏。它那狭长的船身,在浪尖和浪谷之间摇摆,看起来险象环生,仿佛下一刻就要倾覆。
围观者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哈哈哈!我就说吧!这船就是个样子货!”
“完了完了,要翻了!”
朱亥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他抚着胡须,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
朱祁钰神色不变。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对那些扇风的工匠,平静地喊道:“风向,转!”
第三项测试:逆风航行!
蒲扇被迅速移到了水池的另一端。这一次,风不再是助力,而是阻力。
风,正对着两艘船模的船头猛扇。
奇迹发生了。
朱亥那艘稳如泰山的福船模型,在逆风中开始不受控制地缓缓倒退。
无论他如何对着模型上的帆索进行调整,都无济于事。
这是所有平底船的致命弱点,逆风之时,寸步难行。
而朱祁钰的盖伦船模型,在经过最初的停滞后,朱祁钰开始熟练地操作那套复杂的、微缩的帆索系统。
他没有试图让船头正对风。
他让主帆与风向形成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
船模没有后退。
它开始以一种奇特的“之”字形路线,斜着向逆风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前行!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的嘲笑、议论、断言,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那艘正“迎风而上”的怪异船模上。
他们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嘴巴无意识地张开,仿佛在看一个颠覆了常理的神迹。
朱亥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他猛地冲到水池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艘被他斥为“海上棺材”的船,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战胜了风。
他嘴里喃喃自语,声音嘶哑而颤抖。
“不可能……这不可能……”
“船……怎么可能迎着风走……”
他一生坚守的、引以为傲的造船理念,他从祖辈那里继承的、奉为圭臬的经验,在这一刻,被这艘小小的、逆风前行的船模,撞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