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辉垂落,三道身影在闽地内陆的夜色中跋涉,远离了海岸线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归墟海眼狂暴的余韵。
离阙抱着栖梧,步履沉稳如丈量大地,墨色斗篷的残破下摆拂过荒草,再未沾染半分血污尘埃。
栖梧沉睡在他臂弯,心口冰晶下的金芒稳定搏动,苍白褪去,呼吸悠长,如同陷入一场深沉的蜕茧。
殷环拄着霜剑,每一步都牵扯着未愈的伤口,却将腰背挺得笔直如标枪,眼中疲惫深处燃烧着永不熄灭的野火。
十日后,他们抵达闽地西南腹地,一片被连绵丘陵环抱的宽阔谷地——云梦泽。
泽水丰沛,连接数条内陆水道,本是鱼米之乡,却因近年仙盟内乱、苛捐杂税与邪祟频出,十室九空,村落荒废,良田化作野草蔓生的泽国,只余下零星几处炊烟,透着绝望的死气。
泽畔最大的废弃渔镇,断壁残垣间,仅存的几十户渔民如同惊弓之鸟。
当离阙抱着栖梧,身后跟着拄剑踉跄、一身血污却眼神慑人的殷环踏入镇口时,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破败的窗棂后,一双双麻木而惊恐的眼睛窥视着这三个“异乡人”,尤其是殷环腰间那柄流淌着非人寒气的霜剑。
殷环无视那些目光。她径直走向镇中心那间唯一还算完整的龙王庙,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庙门。
蛛网尘埃弥漫,泥塑的龙王像金漆剥落,露出内里朽木,香案倾倒,供品腐烂。她扯下破败的神幡,将离阙暂借的霜剑“锵”一声插入庙堂正中的青石地砖!
剑身嗡鸣,幽蓝光华瞬间涤荡了庙内的腐朽气息,寒气凛冽,地面凝结薄霜。
“从今日起,”殷环沙哑却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在空旷破庙中回荡,惊飞了梁上宿鸟,“此地,无龙王,无仙神!只有‘海国’!我,殷环,是这里的规矩!”
她的宣言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却未能激起预想中的波澜。渔民们只是更加瑟缩地躲藏,麻木的脸上写满不信与更深的不安。
一个须发皆白、饿得只剩骨架的老渔夫被推搡出来,作为代表,他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不敢看殷环,只盯着霜剑,声音颤抖:
“姑…姑娘…海国?我们…只想活着…仙盟的税吏…水匪…还有泽里的‘哭夜婆’…活不下去啊…” 他口中的哭夜婆,是盘踞云梦泽深处、常在雨夜掳走孩童的邪祟。
殷环看着老渔夫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赤礁村遍地尸骸的景象再次刺痛神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左肩伤口的抽痛,猛地抽出腰间那本被离阙洗净修复的《海国图志》,狠狠拍在布满灰尘的供案上!
“哗啦”书页展开,扉页上“废贱籍,均海田”六个大字在霜剑幽光映照下,铁画银钩,如同烧红的烙铁!
“看见了吗?!”殷环指着那六个字,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这就是活路!没有贱籍!没有谁天生就该被踩在泥里!泽里的田,水里的鱼,人人有份!人人出力,人人得食!这就是我的国!”
她环视着破庙外影影绰绰、麻木窥探的身影,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
“税吏来了,用鱼叉赶出去!”
“水匪来了,用渔网捆起来沉泽!”
“哭夜婆?”她冷笑一声,抓起供案上一个生锈的香炉,猛地砸向龙王像腐朽的腿部!“咔嚓!”
朽木断裂,龙王像轰然倾倒,激起漫天尘埃!“邪祟吃人,是因为你们跪着求它!拿起家伙!跟我去宰了它!”
“轰隆!”龙王像倒塌的巨响,如同惊雷炸在死寂的渔镇上空!也炸在那些麻木绝望的心上!
老渔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供案上那本摊开的书,看着那六个仿佛燃烧起来的大字,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庙外,死寂被打破,压抑的骚动如同暗流涌动。
殷环不再多言。她拖着伤腿,拄着霜剑,走到庙外。当着所有窥探目光的面,她将霜剑猛地插入镇口一株枯死的老槐树桩,剑身幽蓝光华流转,驱散了周遭的阴冷湿气。
“此剑为界!”她朗声道,声音传遍破败的街巷,“剑在,海国在!想活命的,明日辰时,带上你们吃饭的家伙,泽边见我!”
当夜,离阙将栖梧安置在龙王庙唯一还算干燥的角落。栖梧依旧沉睡,心口金芒流转,修复已近尾声,周身气息趋于圆融,隐隐透出魔骨重塑后的内敛锋芒。
离阙盘膝坐在一旁,闭目调息,如同庙宇中的另一尊神只,气息与整个云梦泽的荒芜水汽隐隐共鸣,无声地涤荡着此地沉积的污秽与不安。
庙外,破败的渔镇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涟漪终于扩散。压抑的议论声在低矮的茅屋间传递,绝望的麻木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悄然取代。
有人翻出了生锈的鱼叉,磨亮了割网的刀,有人将珍藏的、用来换最后一口粮的粗盐包好。
几个半大少年,眼中闪烁着恐惧混合着异样的光,偷偷聚在枯槐下,敬畏地抚摸着霜剑冰冷的剑柄。
辰时未至,泽边废弃的码头上,竟已稀稀拉拉聚集了百余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中却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他们手中紧握着鱼叉、柴刀、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锈迹斑斑的船锚。
殷环拄着霜剑,站在一块被浪涛拍打的巨大礁石上。晨风吹拂着她散乱的发辫和染血的衣襟,左肩的伤口在粗布包扎下隐隐作痛,却压不倒她眼中燎原的野火。
她看着下方这群乌合之众,看着他们眼中混杂着恐惧、怀疑和最后一丝被逼出来的狠厉。
没有长篇大论的鼓动。她抽出霜剑,剑尖直指泽心深处那片常年被浓雾笼罩、传说中哭夜婆盘踞的芦苇荡。
“哭夜婆吃我们的娃!”她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今天,我们吃它的肉!拆它的窝!怕死的,滚回去等死!不怕死的,跟我走!”
“吼——!”下方爆发出不成调的、却充满血性的嘶吼!那是被压迫到极致、被死亡逼到悬崖边的困兽之吼!
百余人如同决堤的洪流,在殷环的带领下,吼叫着,挥舞着简陋的武器,划着破旧的舢板,冲入了那片被视为禁地的死亡迷雾!
接下来的三日,云梦泽深处,成了血腥的猎场。
哭夜婆并非大妖,而是怨气凝结、依附水精作祟的邪物,擅于制造幻象、以悲泣惑人心智、在雨雾中偷袭。
初入芦苇荡,队伍便遭重创。数人被幻象迷惑,失足落水被拖走;有人被无形的利爪开膛破肚;凄厉的“儿啊…娘在这里…”的哭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瓦解着本就脆弱的意志。
恐慌蔓延,队伍濒临崩溃。
“闭嘴!”殷环厉啸,声如裂帛!她不顾左肩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包扎的粗布,猛地将霜剑插入脚下湿软的淤泥!
冰蓝的剑光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所过之处,浓雾退散,幻象消弭!那惑人心智的悲泣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它在怕!”殷环嘶吼,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战意,“它怕这剑光!怕我们人多!怕我们不怕死!散开!
三人一组!背靠背!听声辨位!找到它的老巢!用火!用盐!用你们手里的家伙!给我往死里招呼!”
霜剑的光华如同定海神针,驱散了恐惧的迷雾,也点燃了凡人弑邪的疯狂!渔民们爆发出原始的凶性,三人成组,背靠着背,在泥泞的芦苇荡中艰难跋涉。
他们用燃烧的芦苇束驱散雾气,将珍藏的粗盐不要钱地撒向可疑的水洼和雾气深处,用鱼叉和削尖的木棍疯狂捅刺每一片可疑的阴影!
凄厉的非人尖啸在芦苇荡深处响起,带着痛苦和愤怒!
殷环如同猎豹,在泥泞中穿行,霜剑是她最锋利的爪牙。她左肩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不断撕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她的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雾气中每一丝异常的流动。终于,在一处被巨大腐朽沉船残骸掩盖的深潭边,她锁定了目标——
一团在淤泥中扭曲翻滚、由无数孩童怨念和水草凝结成的、不断发出悲泣的惨绿色粘稠物!
“找到你了!”殷环眼中厉芒爆射!不顾一切地合身扑上!霜剑带着她全部的力量和恨意,狠狠刺入那团粘稠物的核心!
“嗷——!!!” 刺耳的尖啸几乎撕裂耳膜!粘稠物疯狂挣扎,淤泥飞溅,无形的利爪抓向殷环!殷环躲闪不及,腰间被撕开一道血口!
她死死握住剑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甩飞,重重撞在沉船腐朽的木板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杀了它!”她嘶声厉吼!
早已杀红眼的渔民们如同潮水般涌上!燃烧的芦苇束、磨盘大的石头、锋利的鱼叉、大把的粗盐……所有能用的东西,雨点般砸向那团扭曲尖叫的粘稠物!
火焰在它身上燃烧,粗盐腐蚀着它的躯体,鱼叉和石头将它钉在淤泥里!惨绿色的汁液混合着淤泥四处飞溅!
在凡人疯狂的围攻和霜剑贯穿核心的冰寒之力下,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哭夜婆,最终在淤泥中化作一滩腥臭的黑水,再无动静。
当殷环拄着霜剑,浑身浴血(有自己的,也有邪祟的),在同样狼狈不堪、却个个眼中燃烧着劫后余生狂喜的渔民簇拥下,拖着一条被水精怨气侵蚀、暂时失去知觉的腿走出芦苇荡时,整个云梦泽仿佛都亮了起来。
消息如同野火燎原,瞬间传遍泽畔所有角落。哭夜婆伏诛!被一群拿着鱼叉柴刀的凡人宰了!领头的是那个在龙王庙砸了神像、插下神剑的女人!
当殷环被众人抬回破败的龙王庙时,庙前广场上,已黑压压跪了一片人!不止是渔镇原有的幸存者,更有闻讯从泽畔其他角落逃荒而来的流民!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狂热与希望!他们跪拜的,不再是庙里腐朽的泥胎,而是拄着霜剑、站在庙门台阶上那个浑身浴血、却如同战神般的女子!
“海国!海国!海国!”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随即汇聚成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震动着破败的渔镇,也震动着这片死寂多年的土地!
殷环拄着剑,挺直染血的脊梁,看着下方黑压压跪拜的人群,看着他们眼中那灼热的、将她视为救赎之光的火焰。
左肩的伤口和腰间的剧痛依旧存在,那条麻木的腿沉重无比,但一股滚烫的力量却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比在赤礁村更甚!这是她的民!这是她的国!
她猛地举起霜剑!剑指苍穹!嘶哑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压过沸腾的呐喊:
“从今日起!云梦泽!更名——‘初啼港’!此地,即我海国发轫之地!”
“凡入我海国者,皆为手足!无分贵贱!”
“废苛捐!斩水匪!诛邪祟!”
“拓荒田!筑堤坝!通水道!”
“有田同耕!有鱼同捕!有难同当!”
“吼——!!!”回应她的是更加狂热、几乎要掀翻苍穹的呐喊!无数简陋的武器高高举起,指向天空!
龙王庙的废墟之上,海国的旗帜——一面用染血的旧帆布缝制、中央绣着霜剑贯浪图腾的简陋大旗,在初啼港的晨风中,猎猎作响!
离阙抱着栖梧,静静站在庙内阴影处,看着台阶上那个浴血拄剑、如同初生凤凰般昂首长啸的身影。
栖梧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魔骨重塑后的双眸幽邃如渊,倒映着广场上那沸腾的、属于凡人的希望狂潮。
他心口冰晶早已消失,只余一片温润如玉的肌肤,其下,金丝楠木的生机与离珩的生命印记完美交融,流淌着磅礴而内敛的力量。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微不可查地一弹。一道无形的、带着魔尊威压的印记,无声无息地烙入那面猎猎作响的海国大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