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莲灯的幽光在晨昏交替的漫长沉寂中,终于被玄冰密室穹顶缝隙透入的一线灰白取代。
栖梧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一整夜,膝头早已麻木冰冷,怀中人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他紧绷的神经。
直到那线天光由灰白转为带着一丝暖意的淡金,离阙的呼吸才真正变得绵长安稳,眉心光核的黯淡幽芒也微弱地稳定下来,不再有崩裂的迹象。
栖梧小心翼翼地、如同挪动一件稀世珍宝,将离阙安置回冰冷的寒玉髓床上。引魂莲灯的光芒温柔地覆盖着他,确保其气息平稳。
栖梧这才拖着同样疲惫不堪、经脉隐痛的身体,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密室。
厚重的石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片幽紫与死寂。通道里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噤,也驱散了脑中最后一丝混沌。
他扶着冰冷的石壁,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肺腑间残存的莲灯温养之气,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他要为师尊做一顿饭。
不是魔宫仆役奉上的、沾染着地脉阴煞气息的灵食。是干净的、温暖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食物。如同…很久很久以前,在玄天宗清冷的晨光里,偶尔能尝到的味道。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虔诚,驱使着栖梧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魔宫曲折幽深、弥漫着无形魔气的回廊。
他无视了沿途魔侍惊疑不定的目光,径直走向魔宫深处一处被遗忘的角落——
那里有一小片废弃的药圃,边缘顽强地生长着几株凡俗的、不蕴含丝毫灵气的蔬菜,以及一株早已过了花期、却因魔宫特殊地气而扭曲地绽放着零星几朵浅粉花朵的樱花树。
花瓣边缘带着不自然的深红脉络,在魔气氤氲中显得脆弱又诡异,但此刻在栖梧眼中,却成了这死寂之地唯一能捕捉到的、带着生机的色彩。
他耗费了远比动用力量更巨大的心神和体力。清洗那些沾染着魔宫特有阴湿气息的蔬菜叶时,指尖被冷水冻得通红;
笨拙地处理一条意外捕获的、在魔宫外围寒潭中艰难存活的银鳞鱼时,几次被鱼鳍划破手指;
控制那微弱的、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丝本源火苗点燃凡木柴薪,更是小心翼翼到汗流浃背,生怕一个不稳便前功尽弃。
粥在粗糙的石锅里咕嘟作响,蒸腾起带着米香的白气。清炒的菜蔬色泽鲜亮。
鱼汤熬煮得奶白,撇去了所有浮沫,只余纯粹的鲜香。
没有精致的灵材,没有复杂的烹饪,只有最原始、最笨拙的用心。
当栖梧端着那方简陋石盘,再次踏入玄冰密室时,离阙已经醒了。
他依旧躺在寒玉髓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正静静地看着穹顶缝隙透入的天光。
眉心的光核幽芒微弱却稳定,只是那道裂痕依旧狰狞。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
目光落在栖梧手中那方冒着热气的石盘上,离阙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讶异。
“师尊。”栖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端着石盘走近,动作有些僵硬,“您…醒了。弟子…熬了些粥,做了点小菜。”
他将石盘轻轻放在寒玉床沿,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
离阙的目光扫过石盘。清粥白净,几片翠绿的菜叶点缀其间。一碟清炒的时蔬,色泽鲜亮。还有一小碗奶白的鱼汤,散发着纯粹的、不含丝毫灵气的温热香气。
食物的气息,在这片只有寒煞与莲灯清冷的空间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真实。
离阙的视线在那几片菜叶和鱼汤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开,并未言语。他支撑着想要坐起,身体却虚弱得难以发力。
“弟子扶您!”栖梧立刻上前,动作快得近乎慌乱。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离阙手臂时再次本能地停顿,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似乎在等待那预料中的排斥或呵斥。
离阙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悬停的手上,没有任何表示。
栖梧心一横,小心翼翼地托住离阙的肘弯和后肩,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扶坐起来。
过程艰难,离阙的身体沉重冰冷,每一次发力都牵动着栖梧自身的伤痛,但他咬紧牙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动作却始终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平稳。
终于坐稳。离阙微微喘息着,靠坐在冰冷的髓壁上,素白的衣袍衬得他愈发清瘦脆弱。
栖梧不敢看他的眼睛,慌忙将石盘端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又拿起一个干净的玉勺(这是他储物戒里仅存的、未被魔气侵染的器皿),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离阙面前。
“师尊…请用。”声音低微,带着恳求。
离阙的目光再次落在石盘上,又缓缓抬起,落在栖梧沾着泥土和草屑的衣袍下摆,落在他手指上几道新鲜的、被鱼鳍划破的细小伤口上。
那双总是洞悉一切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消耗心力的专注,伸出了那只依旧冰冷、却不再布满淤痕的手(那些伤痕在法则之力缓慢修复下已淡化了许多),接过了栖梧手中的玉勺。
指尖不可避免地相触。
依旧是冰冷的触感。
但这一次,没有排斥,也没有瑟缩。
栖梧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巨大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微光瞬间填满了眼眶。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
离阙拿着玉勺,动作有些生疏地舀起一勺白粥。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久未沾染人间烟火的僵硬。粥的温度透过玉勺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感。他迟疑了一瞬,最终,将那勺清粥缓缓送入口中。
温热的米香在冰冷的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谷物最原始的甘甜。没有任何灵气滋养,却奇异地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踏实感。
离阙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沉默地、一勺一勺地吃着粥,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清炒的蔬菜入口爽脆,带着一丝凡俗的咸鲜。鱼汤温润,驱散了一丝肺腑间的寒意。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看栖梧一眼,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食物,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栖梧垂手侍立在一旁,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离阙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看着他苍白的唇瓣沾上一点粥汤的微光,看着他喉间因吞咽而微微起伏。
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在食物的热气中似乎柔和了极其微小的弧度…巨大的满足感和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感交织着,几乎将他淹没。
离阙吃得不多。小半碗粥,几箸蔬菜,几口鱼汤。但他全部吃完了。当他放下玉勺时,石盘里的食物已经去了大半。
“尚可。”离阙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评价。
然而,仅仅是这两个字,就足以让栖梧心中翻涌起滔天的巨浪!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伤痛,巨大的喜悦和酸楚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用力咬住下唇,才没让哽咽溢出喉咙。
“师尊…喜欢就好。”他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满足和小心翼翼的卑微。
离阙没有回应。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密室穹顶那线透入的天光,似乎在感受着什么。片刻后,他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虚弱,却又异常清晰:
“外面…有光。”
栖梧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师尊…想出去?想离开这冰冷的囚笼?
“是!外面…有太阳!”栖梧立刻应道,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弟子…弟子扶您出去透透气?”
离阙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他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线天光,眼中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对“外面”的探寻。
栖梧立刻会意,心中涌起巨大的勇气。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扶起离阙,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熟练。
离阙的身体依旧沉重冰冷,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栖梧身上,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艰难。穿过幽深的通道,推开那扇隔绝内外的沉重石门。
外面并非阳光灿烂,魔宫的天空永远笼罩着一层铅灰色的薄雾。但相较于永恒的幽暗密室,这已是无比开阔的光明。
栖梧扶着离阙,没有走向魔宫恢弘却阴森的主殿,而是径直走向那片废弃药圃的边缘,那株扭曲绽放的樱花树下。
离阙的脚步在树下停住。他微微仰起头,看着枝头那几簇在灰蒙天光下、花瓣边缘带着深红脉络的浅粉樱花。
风吹过,几片脆弱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擦过他苍白的脸颊和散落在肩头的乌发,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寒意的柔软触感。
栖梧扶着他在树下唯一一块还算平整的青石上坐下。离阙靠着一截虬结的树干,微微喘息着,闭目感受着风拂过脸颊带来的、微弱的流动感,以及那并不温暖、却真实存在的天光。
栖梧默默地将那方石盘端到青石上,里面还剩了些温热的粥和菜。他自己则席地而坐,就在离阙脚边不远处,拿起另一只简陋的木勺,默默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仿佛要将这份来之不易的、短暂的“和谐”连同食物一起囫囵吞下,刻进骨血里。
离阙没有看他。他只是安静地靠着树干,闭着眼,任由樱花瓣偶尔落在他的发间、衣襟上。灰蒙的天光勾勒着他清绝却脆弱的侧影,在身后扭曲的樱树枝干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周身的气息依旧是冰冷的,带着法则的疏离,但在这一刻,在这片死寂魔域中唯一扭曲绽放的花树下。
在食物残留的微弱热气里,在那无声的陪伴中,竟奇异地透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安宁的脆弱。
栖梧偷偷抬起眼,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幕。师尊安静地坐在樱花树下,几片花瓣落在他肩头。
这画面,如同一个脆弱易碎的幻梦,美好得让他心尖发颤,又恐惧得让他不敢呼吸。他生怕一丝声响,就会将这梦境彻底打破。
风拂过,又一阵樱花雨落下。
离阙长长的睫毛在灰蒙的天光下,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栖梧握着木勺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